眼下尚不确定柳家是否会在狄公闸的事情登门认怂,与县衙交换折翼渠的入场卷。
但年轻县令从来不是把学习资料全放在一个盘里的性子。
除了当初考研,他是真的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外。
日常巡视完折翼渠的进度,欧阳戎回到龙城县衙。
与准备下去忙的燕六郎分开前,他忽然转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六郎,如果云梦泽即将再来一次大水,甚至比回的五月水患还要严重,你会怎么办?”
燕六郎一愣,“不是有折翼渠吗?”
“万一折翼渠远远还没修好呢?”
在年轻县令的认真目光下,蓝衣捕头低头沉思了会儿,点头说:
“我会把明府再背东林寺。”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笑骂:“我他娘的要你背干嘛,又不像回昏倒,我自己能跑。”
他话语一转,点头认可:
“不过你这思路倒是不错,大孤山地势高是个好地方,还有一座热情好客的东林寺,恩,善导大师肯定十分欢迎咱们,虽然到时候来客可能稍微多了点。”
“阿山呢,若是伱遇到了,会如何?”欧阳戎转头,问后方木讷瘦汉。
柳阿山沉默了下,憋出话来:“老爷,俺水性好,不太怕水。”
“……”欧阳戎。
柳阿山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头,补充道:
“不过阿妹和阿娘不会,俺会提前准备木桶或竹筏,大水淹来时,护着她们,次五月的大水,就是因为太突然了,大伙什么也没准备,才死了那么多人……”
他又抬首道:
“但若能提前调来大船就好了,不过这肯定是富户家才有钱准备,咱们穷人只能多备些木桶,不管飘到哪,别淹死就行。”
欧阳戎微微点头,“船只避难吗?也是个不错主意。”
三人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欧阳戎伸个懒腰,迈进县衙大堂。
闲下来的他,又忙碌起来,因为又有了该认真准备的事情。
欧阳戎很欣赏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
事实证明,你就算在拯救天下,也得被婶娘含回去吃饭。
梅鹿苑。
欧阳戎推门进屋。
饭桌前,他屁股还没坐稳,怀里就被婶娘塞进一个暖呼呼的檀木食盒。
“去去去,给婠婠送饭去?”
埋首案牍累了一午的欧阳戎,刚回来就让银发婢女去搬来一只靠椅。
把身子摔进椅子懒得再动弹的他,诚恳道:
“婶娘,苏府丫鬟吃的伙食可能都比咱们好,咱们还是别去拉低小师妹的膳食水平了。”
甄氏瞧了眼某个臭小子,含笑:
“不巧,婠婠就是想尝尝咱们南陇的特色菜,午我去看望她,都和她讲好了,你会过去送饭,今天不吃苏府的。”
端庄雍容的罗裙妇人桌下轻踢了踢侄儿的小腿,“所以劳烦某位师兄动弹一下。”
欧阳戎顿时无语:“这后厨的厨子做的哪里是家乡菜,一点也不辣,口味软绵绵的。”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欧阳戎出生的地方都是吃辣重灾区,眼下龙城县这边的口味偏甜,他每日都觉得和吃斋饭一样寡淡。
甄氏这倒没否认,只是颔首:
“倒也是,这厨子做的菜确实没咱们南陇那边辣,你娘亲以前最会做辣食了,好像是她们家那边传的手艺……
“现在将就下吧,改日看看能不能换个厨子。你勿偷懒,赶紧把饭送去,婠婠望眼欲穿等着呢,盒里是两人的份,檀郎顺便陪她一起吃,快去吧,可别把自己的饭也拖凉了。”
“什么望眼欲穿,婶娘又乱用成语。”
欧阳戎接过薇睐小心翼翼递来的茶杯,喝了口,摸了摸她暖烘烘的白毛小脑袋。
他两指勾着食盒,一脸不情愿的出门了。
甄氏浅笑看着檀郎的背影消失。
“等等,白毛丫鬟你跟过去干嘛,吓着苏府邻居了怎么办?回来。”
余光瞥见什么,甄氏微微皱眉道,眼巴巴跟在欧阳戎身后的叶薇睐浑身抖了一下,原地停步,低着脑袋回屋。
银发婢女又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呈给桌前这位她骨子里害怕的罗裙妇人。
她新来梅鹿苑没多久,白日主人不在的时候,她跟在半细等资深丫鬟们身后学习。
因为她以前是在笼子里长大的,也不值得大食商人花钱培养什么伺候人的技能或者琴棋书画,所以银发少女啥也不会,只有傻乎乎的勤快手脚。
只是手脚勤快在富贵人家的下人之中也并不算优点,而是基本功。
冷暖自然全看主子的喜怒。
这位主人的叔母不太喜欢她,这一点,薇睐在第一天抓住主人的衣角来到这个家时便清楚了。
“大娘子,您喝茶。”
薇睐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讨好神色,两只小手不顾杯烫,捧茶呈。
她眼下唯一擅长的就是这一点茶艺了,这是最近夜里,见她傻乎乎摆弄茶杯后,主人抽出时间笑着教她的……
甄氏瞥了眼茶杯,没接过,继续夹了口菜,粉腮帮嚼了嚼,颔首嘀咕:“确实不够辣,檀郎喜欢吃辣的……”
品完,她放下筷子,接过半细递来的餐巾,触了触嘴角,忽问:
“最近檀郎睡觉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半夜失眠?”
还没等茶杯举得手麻的薇睐开口,一旁的半细小声道:
“大娘子问了也是白问,郎君和她是睡两个被褥呢,郎君夜起,估计她睡得的和小猪一样,哪里知道。”
甄氏玉面一沉。
薇睐慌慌道:
“没有没有,主人说他怕睡觉他翻身压着奴儿,所以才两个被褥,主人喜欢摸着奴儿头发入眠,每次他起床翻身,会压到奴儿长发,奴儿都知道的,没有偷懒。”
甄氏却是皱眉:“到底是你照顾檀郎,还是檀郎照顾你?还有,不和他睡一个被褥,你暖什么床?”
薇睐灰蓝色眼眸里冒出水雾,她颤着嘴皮,糯糯道:
“是主人不让。奴儿从后面抱他,他就身子僵硬,还说他睡不着,不习惯……奴儿就不敢再抱了,怕影响主人睡觉,他每日忙公务都很累……”
甄氏摇头,“瞎说,檀郎以前就是被我搂着哄睡的,不是睡得好好的吗,哪里不习惯了?”
半细身后有个丫鬟插话:
“大娘子说的极是,郎君不是不习惯,是不习惯你,也是,可能是怕晚一睁开眼,就看见你这张奇怪的脸,会吓得做噩梦。”
半细也点点头,睨视白毛丫鬟:“所以郎君是不是背对你睡的?”
薇睐小身板一僵,一时间都忘记手里举着的茶杯的烫了,小脸比烫伤的手指还通红,“奴……奴……”
甄氏至始至终没有接茶,慢条斯理的吃完饭,起身前,丢下一句:
“若是做不好贴身丫鬟,就主动点去和檀郎说,换合适的来,别仗着仅剩的那点可怜,绑架檀郎的善心。”
半细附和点头:
“对呀,反正你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如把位置让出来,这样对郎君对你都好,至少也证明你不是小白眼狼,是真为郎君好。”
“啊啊……”
银发婢女涨红小脸,张着小嘴欲要答应,可一想到会离开晚温柔摸她脑袋先哄她睡的主人身边,涉世不深的那颗脆弱心脏就一阵悸痛。
少女迟迟舍不得说出那句话,可又想到她这张脸可能晚吓到主人做噩梦,主人只是怜悯她……
薇睐小脸涌出丰富的神色,有自卑、羞愧、自责等等。
银发婢女深深低下脑袋。
“行了,你们别嘴碎了,你们几个要是厉害,就去让檀郎挑你们入房,何至于欺负一个白毛丫鬟,算了,既然檀郎没说话,那就再看看吧。”
甄氏斜瞥了眼身后煽风点火的侍女们。
后者们连忙低头,老实喏喏。
罗裙妇人摇摇头,只觉这内宅一团糟,为何找个适合照顾檀郎的丫鬟就这么难呢?
甄氏脸露惆怅,带领半细等侍女离去。
空荡荡只剩一桌残羹冷饭的屋内,某个银发少女呆立原地,苍白小脸有两行湿痕,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纤瘦身板才动弹了一下,颤颤巍巍放下手里热完凉完的茶杯。
桌凳前,少女蹲下身子,卷缩抱膝,有水珠落在冰凉地板,她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花掉的脸,少女的湿手从襦裙的交领怀襟里掏出两枚犹带余温的铜板,眼眶通红的她盯着它,嘴里似是在念叨些什么……
远处,某人并不知道他每夜压制“浩然正气”并还暗中自豪的君子行径会在梅鹿苑引起这么多波澜,被这么多女儿家关注。
眼下他没走正路,手拎食盒,在后宅那一片陌生梅花林里勇闯天涯。
真别说,这条小路还挺快捷的,不一会儿欧阳戎便瞧见了苏府的建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