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缺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来补这个空缺。
顾正臣坐在二堂中,目光盯着考满名册,终没有再掀开。
眼下给的警告已经足够多了,但六房典吏、三班衙役与一干杂役等并没有屈从。
他们认定了自己会输。
所以,不跟。
顾正臣并不介意,案子耽误几天不要紧,没人限期破案,现在需要做的事,是掌握县衙的控制权。
县学教谕刘桂、训导孙统到了县衙,身后跟着郭旭、骆韶、陶贞、赵谦等二十名生员。
“虽说在祭祀时见过诸位,毕竟没仔细认识,今日有暇,不妨好好介绍介绍。刘教谕,听闻你精于授业解惑,颇受好评。”
顾正臣含笑,和煦地说着,目光投向精瘦的刘桂。
刘桂起身行礼:“县尊过誉,只是尽我本分之事。”
顾正臣走向刘桂,让其坐下,谈笑两句,又看向孙统:“孙训导严厉,句容县学生员不懒散,一心用学,孙训导有功。”
孙统摸了摸长胡须,爽朗一笑:“学业本无止境,朝廷停罢科举,旨在察举有才之士,他们若想入仕,唯有读书一途可走。”
顾正臣微微点头,差不多就这样。
孝子也不是那么好孝出来的,想当官,最稳妥的路还是读书,毕竟教谕、知县察举人才,往往选择的是有学问的。
“说到进入仕途,你们可有志向?”
顾正臣看向郭旭、骆韶等二十生员,见无人说话,便点了名:“郭旭,本官认得你,主持祭祀的礼生。说说,你认为什么人可以为官?”
郭旭走出来,拱手作揖,然后说:“回县尊,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凝眸,深深看了一眼郭旭:“不错,骆韶,你的看法呢?”
骆韶相当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算得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见顾正臣询问,走出来,声情并茂地说:“为官,为吏,都应为民做主,为民请命!自古以来,民为社稷之本,只有解民之困,纾民之难,心怀万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看着骆韶,缓缓问:“若为吏,可解忧百姓,你也愿意?”
骆韶挺着胸膛,浩然道:“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
顾正臣抬起双手,啪啪鼓掌,看向其他生员:“好一个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有谁赞服骆韶之言,让本官看看!”
赵谦、陶贞、王仁、杨亮等人站了出来。
顾正臣仔细看去,站出来十一人之多,满意地点了点头,问清楚几人姓名,看了眼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然后走回桌案,肃然站立:“朝廷所需人才,从来都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之人,既然你们有心为百姓做事,纾困百姓,那本官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骆韶、赵谦等人愣住,一种不安涌心头。
顾正臣坐了下来,正色道:“刘教谕,孙训导!”
“下官在!”
刘桂、孙统连忙走出来。
顾正臣看向骆韶等人,严肃地说:“从今日起,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十二人,脱离县学学宫,调入句容县衙听差,充当吏员。”
“啊?”
骆韶脸色一变。
陶贞有些慌乱。
王仁睁大眼珠。
杨亮很想逃走。
被点中的人,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刘桂看了看孙统,孙统也有些不知所措,咋滴,来了一趟县衙,学宫里少了一大半生员?
县尊啊,他们的志向是当官,不是当吏。
但这句话,貌似说不出口了。
骆韶不是说了,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再说了,县学里的生员,不就两条出路:
当官,为吏。
这,这……
骆韶张了张嘴,我的县尊,县太爷啊,你不能这样胡来啊。
今日来县衙,我,我只是想吹个牛,说个大话,博取你的好感,为的是日后多关照,举荐的时候写咱的名字……
顾正臣看着一脸拒绝的众人,补充了一句:“今日有十二生员慷慨陈词,愿为民做事。刘教谕、孙训导,句容教化取得如此成效,本官敬佩,定会将你二人与这十二名生员具奏朝廷!”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傻了。
完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掉坑里了。知县都打算报朝廷了,谁还有退路可言……
顾正臣很是满意。
不管这十二人愿不愿意,想还是不想,他们都得过来当吏员了。
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拒绝,等同于食言而肥。
这是公开场合,他们是读圣贤书的人,这种事怎么都做不出来。
其二,一旦反悔,否认了刚刚说的话,这不就是打脸教谕、训导两人,教导多年,教出来的都是伪君子?
那想要靠教谕举荐,绝不可能。
其三,不答应,就等同于交恶知县。
那想要靠知县举荐,更是没门。
总结下来,不答应顾正臣,仕途之路就此断绝,最后还会落个身败名裂,成为虚伪小人。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
说句话,表个态,生员成了吏员。
乖乖,生米煮成熟饭也没这么快啊……
刘桂、孙统没反对,更没有理由反对,反而是对郭旭等八人颇是不满,那意思是,人家都掉坑里了,你们还站岸干嘛?
郭旭不想跳,跳下去只需要迈出一步,可想要爬出来,呵呵,鬼知道能还能不能爬出来。
再说了,吏员月给米六斗,这还得是干活。我们当生员,也是月给米六斗,只需要看书,你让我们跳,怎么跳……
顾正臣没勉强郭旭等人,挥手让刘桂、孙统带其他人回县学,然后看着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人,含笑说:“本官知道你们心有不甘,毕竟吏员非官身。但是,吏员可以考满为官,可以举荐为官!我向你们保证,只要尽心为民,听我差遣,两年之内,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举荐名册之!”
“是去是留,你们思量清楚。想留下的人,本官会重用、厚用,想离开的人,本官也不追究!选择吧,决定之后,别再后悔。”
骆韶苦涩一笑,肃然说:“县尊,我愿为吏,绝不后悔。”
顾正臣欣然点头,看着骆韶:“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户房典吏,负责户房一切事宜。周茂,写文书!”
知县没有权限任免县丞、主簿、典史,可以任免吏员、衙役。当然,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任用文书,加印,留存档案,添注考满名册等,都需要一一做到位。
骆韶坦然接受:“谢县尊!”
陶贞摇了摇头。
人生的船从宁静的港湾,一下子被冲入崩腾的河流之中,想回头,逆流而,呵,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身不由己。唯有随波逐流,再寻机遇。
陶贞走出来:“县尊,我愿为吏,只求县尊莫要安排虚职。”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城外有八百徭役做工,日夜营造安置居所,你应该知晓吧?”
“知晓。”
陶贞恭谨地回道。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陶贞:“工房,可敢去?”
陶贞清楚,工房事务繁琐,任务重,直接答应下来:“没问题。”
顾正臣对周茂吩咐:“让陶贞主工房。”
王仁成了新的狱头,杨亮成了班头,又安排赵谦入承发房,姜牧作东仓斗级,其他六人,户房、工房各去了两人,剩余两人成了杨亮的跟班堂衙役。
县丞宅。
刘伯钦面色有些苍白,恨恨地咬牙,低沉着嗓音:“顾正臣!”
典史陈忠有些不安:“十二名生员,足以支撑起县衙运转!顾正臣没打算屈从,他在反击我们!”
刘伯钦想要吐血。
县学虽归县衙所管,但真正说话算数只有知县和教谕两人,知县不在,教谕掌管县学,别人插不进去手。
刘桂、孙统又都是传统书生,固穷守节,根本就不吃拿县衙的好处。
自己用利益笼络了县衙之中所有吏员,所有衙役,甚至连个看仓库的都收买了,原本以为万无一失,再无缺漏,可谁成想,顾正臣竟还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生员!
刘伯钦手咯嘣直响。
不得不说,顾正臣走了一步妙棋。
一般人很难取代县衙吏员,毕竟这些人熟悉地方的事,与地方耆老、里长、甲长、粮长等关系紧密。
但这里的一般人,绝对不包括生员。有些生员出自大族,如骆韶,陶贞、赵谦,有些生员本身就是甲长,如杨亮,有些生员是里长的儿子,如姜牧!
即使这些生员没有任何背景,他们在地方,生员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影响力,他们说话时,里长、耆老、粮长也会让他三分。
刘伯钦如何都想不到,使了全部的力量,让整个县衙都无法运转,可转眼之间,顾正臣就找到了一批得力人手,取代了梁斌、李鹤等人!
乾坤一手吗?!
刘伯钦红着眼,看向陈忠:“郭家不是说,让御史弹劾顾正臣吗?让他们抓紧!再这样下去,没人能熬得住!”
陈忠有些无奈。
御史台又不是郭家开的别院,御史也不姓郭,等他们风闻到消息,写奏折,再到递去,皇帝看到派人处置,这都需要时间。
赵斗北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踢翻了一个凳子,愤怒地喊道:“娘匹的,礼房的刘贤投效知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