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元璋看来,地方的事,地方官应该有智慧解决。
若遇到点事就埋怨,取巧求援,只能说明顾正臣一无治理才能,二无坚韧不拔的心智。
这样的官,做不长,做不大。
朱标明白朱元璋的用心,展开顾正臣送来的文书,看了几眼,脸浮现出一抹异样。
朱元璋察言观色,见朱标如此,不由地摇头:“看来,俘虏安置还是难住了他,说吧,他是担心鞑靼俘虏暴起伤民,冲击衙门,还是抱怨朕给句容安置俘虏过多,留给他的时间太少?”
朱标有些紧张抬眼看向朱元璋,不自然地开口:“父皇,他抱怨鞑靼俘虏安置的数量太少了……”
“哼,朕就知道如此!”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突然感觉不对劲,起身盯着朱标:“你刚刚说什么,太少?”
朱标连忙将文书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文书仔细看去,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顾正臣啊,别的县觉得鞑靼俘虏是烫手山芋,恨不得无一人入境,你倒好,竟然埋怨朝廷给你的俘虏少,这是破罐子破摔吗?标儿,说说,你怎么看。”
朱标摇了摇头,惭愧地说:“父皇,顾正臣反其道而行之,儿臣一时猜不出他有何倚仗。”
朱元璋捏着文书,颔首沉思:“这个小子还真让人意外。”
俘虏安置,是个大问题。
朱元璋看着文书,沉声说:“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鞑靼军民归顺,当入户籍,为大明子民。仅凭这一点,顾正臣就比江浦、元等知县,畏鞑靼俘虏为猛兽者强。标儿,你要切记,身为天下之主,不可狭隘,当切记天下一家,王者无外!”
“儿臣谨记。”
朱标肃然答道。
朱元璋继续看文书,脸色是越发凝重,看过之后交给朱标:“你看看。”
朱标接过文书,看过之后,有所惊讶地说:“父皇,这拉赞助,是何意?”
朱元璋拿起毛笔,斜着轻轻蘸墨:“应该是想找个冤大头出钱财吧。”
朱标皱眉:“工房已报请征调一千六百民力,缘何顾正臣只点了八百人?父皇素来重视安置鞑靼俘虏,居所营造不可缺,以免薄凉人心。他若是不能按期营造完成,岂不是损了父皇仁爱?”
朱元璋提笔在一封奏折写下几个字,合起来放在一旁:“八百人,四百房,二十日,即使是茅草屋,也不是轻易可做到的。你看到他的解决之策了吧?”
“激励之法!顾正臣如是说。”
朱标疑惑。
民力就那样,一天能干多少活就是多少活,鞭子催促也无法赶起来,行激励之法能有作用?
何况,激励需要钱粮。
朝廷不会给服徭役的百姓发工钱,每天给点粮吃饱饭就不错了。
你顾正臣不愿意出这笔钱粮,竟想要去拉赞助,谁能赞助你,句容的大户?
呃。
这个家伙竟然盯了僧寺!
朱元璋面色冷峻:“所谓的激励之法,不过是找僧寺出钱,然后补给百姓,让百姓出死力。且不说僧寺愿不愿意出这笔钱,只问一句,他有没有想过一旦这样做,日后征调民力若无钱财谁还出力,他再驱使百姓可还使得动?如此胡来,不可为。”
朱标见朱元璋拒绝顾正臣所请,思虑一番,请求道:“父皇,顾正臣毕竟是刚到任句容,不熟悉情况。他既然不打算动用县库之银,又意在珍惜民力,少劳百姓,不妨给他一次机会试试。至于日后征用百姓是否使得动,就要看他还有没有其他本事,倘出了问题,调离便可。”
一个知县,一个品性。
百姓尝到甜头,可能会欺负顾正臣,无好处不出力。
可若是换个知县,百姓想讨要好处未必能讨得来,自然而然回归到最初的样子。
朱元璋看向朱标:“你还真是对他信赖有加啊。”
朱标淡然一笑,并不掩饰对顾正臣的欣赏:“父皇,儿臣只是觉得,顾正臣有勇气反其道而行之,行为处事又多不同所见官吏,加之此番安置俘虏时间紧,不妨让他放开手施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安置好了俘虏,便无损朝廷,无害百姓。”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都为他说情了,朕就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是埋怨俘虏给少了,那就将发至六合、江浦等地安置俘虏公文收回来,将两千多俘虏,全送向句容,若安置不当,出了事,朕不介意派人去一趟句容!”
朱标暗暗为顾正臣担忧,你说提激励之策就提吧,干嘛非要嫌弃俘虏少,父皇什么脾气,你敢叫板,他就敢给你送板子。
现在任务量陡增,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句容。
知县顾正臣换了士人儒袍,唤来吏房周茂随行走出县衙,朝东而去。
句容,严格意义算不得城池。
只要看一看就知道了,所谓的城墙,就是一堆杉木栅栏,既无石头,也无砖块,而所谓的城门,就是双开的篱笆门……
想想百里之外的金陵城,高三丈多,城墙又宽又厚,再看看这句容,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不敢与金陵争,好歹也应该弄个砖头城,让人能爬去,看看风景,装饰下谁的梦不是。
栅栏城也就算了,整个城也没半点规整的样子,整体,就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城,只不过这个圆,画的时候需要哆嗦几次。
当然,城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外面的河就是这样流淌的,顺应自然,借势而为,这就是“勾回弯曲”之句、“饱和圈地”之容。
顾正臣看着并不热闹的街道,稀疏的行人脚步匆匆,侧头说:“周茂,那一座塔,就是崇明寺吧?”
周茂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崇明寺,县尊想要去寺庙看看?”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是这句容城中人,想来知晓崇明寺的来历,讲讲如何?”
周茂有些纳闷,这县丞、主簿、典史等都在忙碌,不是找地,就是找砍木头的地方,或是在忙着征调徭役,你一个知县,竟然啥都不干,跑去寺庙找释迦牟尼?
泥塑的和尚能帮你?
腹诽一番,周茂还是不敢冲撞,讲解道:“县尊,这句容的崇明寺,与江心的崇明岛有关。自唐时起,句容先民不断迁入崇明岛垦荒,后来才有了崇明镇、州。洪武二年时,朝廷将崇明州降为崇明县。”
“再说这城中崇明寺,始建于东晋咸宁元年,当时名义和寺,后因战乱毁了。北宋天佑二年,句容的乡绅们重建义和寺,移居崇明的句容人听闻消息,慷慨解囊,并在历次修缮、扩建时出了财力。为示感念,改名为崇明寺。”
顾正臣与周茂说着话,便到了崇明寺门口。
大门敞着。
有商人、百姓进出,算得有些香火。
周茂犹豫了下,前对顾正臣说:“县尊,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俘虏安置,此时不宜入寺拜佛。”
顾正臣侧头,含笑看着周茂:“你担心俘虏安置出了问题,入寺拜佛会成为本官的致命污点?说起来,到句容多日,你是第一个为本官着想的啊。”
周茂脸色微变,连忙说:“县衙下皆关怀县尊。”
顾正臣轻轻一笑:“真关怀还是虚情假意,我还是分得清楚。周茂,你在县衙办事有四年了吧?”
“回县尊,四年又八个月。”
周茂回道。
顾正臣抬腿走入崇明寺,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清楚,前几年想要为官,有三条路可走:科举取士、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不过如今,只有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两条路可走了。你是老吏员了,应该清楚,你的考满由本官来写,不是刘县丞,也不是赵主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周茂打了个激灵,看着似笑非笑的顾正臣,心思急转,咬了咬牙,拱手道:“周茂定唯县尊马首是瞻,还望县尊提携!”
顾正臣抬起手,拍了拍周茂的肩膀,平和地说:“提携不提携你,由朝廷吏部说了算。本官能做的,就是把你的名字报到吏部。当然,我需要看到忠诚,看到能力,好好想想吧。”
周茂肃然地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有些畏惧。
顾正臣背起双手,走向佛殿:“去,帮我把主持找出来,就说,本官有大事与他商议。”
周茂恭敬地答应:“属下这就去办。”
顾正臣站在佛殿门外,看着泥塑金身的佛。
没有去拜。
佛不渡人,不渡鬼,不渡魔。
佛什么都不渡,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具象化的寄托之物。
拜佛和拜一棵树,一棵草,一片云,没什么区别。
佛解决不了敌人,解决不了困难。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改变现实的,是人。
“阿弥陀佛,不知县尊来临,罪过,罪过。”
一个身着浅红色袈裟的老僧,手持佛珠行礼。
顾正臣拱手:“不知主持如何称呼?”
“智在。”
“智在,好法号。”
“县尊是礼佛还是……”
“谈香火之事。”
智在老僧看了看顾正臣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像是来送香油钱,不知其来意,只好说:“此处喧嚣,请县尊移步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