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晚停在僻静的拐角处,看向前方那户人家。
为什么偏就是停在这户人家的不远处呢?
因为这户人家的门前,此时正正好跪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周大娘,她手奉三炷香,对天跪拜,模样虔诚到简直让人有些害怕。
只见她头发花白,身躯极瘦,幽幽的夜色下,她的眼睛亮得却好似是烧了两簇明火。
她敬一次香磕一次头,每每磕下必然发出咚一声脆响,她的额前已经血肉模糊了,可她却全不在意,只是不停诵祷:“大慈大悲,普世菩萨,天帝爷爷,土地公,城隍爷,各路神仙……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吧!”
“她才十五岁,她那么年轻,她跟着我到这世,也不曾享过福,她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倘或是她命里真该有此劫,便让民妇替她吧!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苦孩子,是我没养好她,老天爷啊,要罚就罚我吧!”
“信女愿自剐此身,奉所有……求求,求求你们,哪位神仙救救我的女儿吧……”
咚!咚!咚!
她一边求,一边不停磕头。她身前那一小块地面都已经被她的鲜血染得暗红一片,夜风吹来时,她的身躯还在不停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又或是伤的,痛的?
不远处的宋辞晚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已经是十分微弱了。
便仿佛是那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被熄灭!
然而即便她本身已经是瘦骨支离,不堪承受的模样,可她偏偏却奇迹般地硬挺了下来。
只可惜,即便如此,那漫天神佛也不曾有谁垂顾她一眼。
这片天地会承认王亦那样的人生成才气,却不会为这泥泞中的普通妇人降下灵光。
究竟什么,才是天地正道?
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佛陀,能够听到此时此刻小小凡人的一声祷告吗?
宋辞晚心想,只怕是不能。
世疾苦太多了,神仙也眷顾不过来,所以最终的最终,“人”还是要靠自己啊。
没有谁可以为别人的人生负责,但她可以雪中送一次炭,暗室点一盏灯。
一阵夜风卷过,又一次伏跪磕头的周大娘忽有所感,她猛然抬头,只见前方一段暗影似流岚烟波般忽忽卷来。
是什么?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周大娘险些惊呼出声,她张大嘴,一个“啊”字堵在喉咙里。
卷来的暗影绕她身周一拂,一只小小的瓷瓶便在此时落在了她的手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段雌雄难辨的清冷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吾乃至公至正无名神尊座下清风神使,念尔苦楚,特赐予灵药一份,可解世间伤病……”
一段话飘飘渺渺,绕在周大娘的耳边,又倏忽远去。
周大娘都来不及多喊一声,那黑影便已随风飘散,瞬间不见了影踪。
周大娘激动得嘴唇颤抖,终于在这一刻“啊”地叫出了声。
也就是这一声,却是惊动了她身后屋子里的人。
那屋门被小心打开,探出一颗年轻的头颅。
此人正是周大娘的儿媳妇汤氏,周大娘在门外磕头祷告,汤氏带着小儿子跟丈夫睡在屋里,其实也并没有睡着。
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家里遭了这么大的事。
周大娘在外头又哭又求的,一声又一声,也闹的人心烦意乱。
因而一直细听门外动静的汤氏,便在此时将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视线落到了周大娘的手。
那手捏着一只细白瓷瓶,在冬夜这暗淡的星光下,仿佛显出了一种格外不同寻常的气韵。
汤氏知道,这瓷瓶绝不是自家原有的东西。
她不由得惊声细问:“娘!你手这是什么?打哪儿来的?”
周大娘下意识将手的瓷瓶藏了藏,汤氏便仿佛是只见到了鱼腥的猫一般,动作敏捷地猛然往前扑去。
她扑得太快了,周大娘身体虚弱,又腿脚不便,眼看便要躲不过去。
她心里急了,忙将身躯弓成虾子般的形状,瓷瓶护在怀里,低喊道:“汤氏你是疯了不成?还要闹出动静再引人来欺辱咱们吗?”
汤氏巴拉周大娘的动作便是一顿,周大娘趁机用大拇指将瓷瓶塞子推开,崩一下,那小木塞子飞落到一边。
汤氏下意识看过去,周大娘便急忙忙推开她,而后一仰头,就将瓷瓶里少少的液体倒进了口中。
这液体带着些微的血气,一入腹便燃起一股暖流,直冲周大娘四肢百骸。尤其是她腿原先被老鼠咬伤的地方,更是受到了暖流的集中照顾。
不过呼吸间,原先疲惫虚弱的周大娘便仿佛是被注入了琼浆玉液般,她瞬间站直身躯,看看自己的手,又动动自己的腿,面露惊喜与震骇。
站在她对面的汤氏同样满面震惊,汤氏瞪大眼睛说:“娘,你刚才吃的是什么?”
周大娘惊骇中透着恍惚道:“是神使给的灵药啊……”
最后那三个字她说得极轻,但汤氏还是听见了。
她瞬间变脸,先是恍然:“灵药?是什么病都能治的那种灵药?“
紧接着她惊怒:”娘,神仙给的灵药,你一口就喝光了?天爷啊,哪有这样做娘做奶奶的,大郎他还伤着躺床起不来呢!宝儿也吓病了,结果神仙给了灵药,你却一口喝光……”
眼看她一拍大腿就要哭唱起来,深夜里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恍惚中的周大娘在这一刻醒过神,万般思量从心头而过,而有的时候做下决定是真的只需要个一瞬间。
周大娘目光深亮,语气却是十分平静道:“荔娘,你说的没错,我是个做娘的,你也是个做娘的。你这个做娘的心疼你的孩儿,担心你的丈夫,这一点也没有错。”
她又说:“可我也担心我的孩儿,大郎还有你照顾,宝儿也有你跟大郎管着,可是我的茵娘,却只有我会管她。”
说着问汤氏:“灵药如果给大郎吃了,你会许他出门去找妹妹吗?”
汤氏顿时闪躲,周大娘笑道:“你看,你不许的。其实我也舍不得,太难了,这一去可太难了,我也不舍得大郎为妹妹受这样的苦。那就只有我去,只有我好起来,我去找孩子……”
“荔娘,我知道你其实不坏,你往常爱计较,那也都是穷闹的。你也是为大郎,为宝儿。我不怪你,我只求你也别怪我……”
站直了身躯的周大娘转过头,目光望向旁边的破房子。
破房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却又隐隐约约有个身影似乎是映在窗前。他的目光隔着破洞的窗纸,与母亲在黑夜里相望。
似乎极近,又似乎极远。
周大娘说:“荔娘,我走了。此行不论能不能找到你妹妹,我都不会再回来,你们也就只当我这个老婆子早死了吧。”
说完她果然转身就走。
黑夜中她的步伐极快,站在门口的汤荔娘几度张口,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周大娘就这样快速消失在黑暗中,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但恍惚间那后方屋子里朦胧传来的呜咽声,却又使她的脚步更为加快了。
不管去哪里,总是要走的。
没有人注意到,寒夜中有一缕清风随在她身后。
人欲,爱、忧、惧,六斤九两,可抵卖。
天地秤浮现在虚无的时空罅隙中,一团青玉一般色泽的气卧在秤盘之。
这是来自于周大娘的七情六欲,足足六斤九两!
而这还不止,周大娘的情绪翻涌激烈,天地秤从她这里接连采集了两次气。
第二次:人欲,喜、忧、惧,爱别离,三斤八两,可抵卖。
宋辞晚这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她的收获远比送出去的那一小瓶所谓“灵药”,更要有价值许多。
而那一小瓶“灵药”,其实是宋辞晚用山泉水溶解了些许血魄丸的粉末所得。
血魄丸药力强劲,是化气后期以修行者才能用到的疗伤丹药。如果凡人直接使用,是极有可能造成虚不受补,暴体而亡的。
宋辞晚刮出些许粉末,将其溶解稀释,对于周大娘而言,就是佳的灵药。
至于她扮作清风神使,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无名神尊”作为神尊,如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未免显得太没牌面了些,于是索性便又捏造出一个清风神使来。
今天她是清风神使,改天她说不定还能变成什么白风神使,黑风神使……胎化易形都学了,还怕什么神使有穷尽吗?
只可惜,神使虽无穷尽,宋辞晚本身的能力却有限。
她能赠予灵药,帮助周大娘站起来,却不能帮她找到女儿,从根源解她苦厄。
谁又知道鼠妖将周大娘的女儿带去了哪里?她此刻又是否还活着?
这世也只有她的母亲,会如此不依不饶,执着牵挂于她。
宋辞晚融入在夜风的阴影中,跟随在周大娘身后,取鼠苔研磨成幽青水,随风喷洒至她周身。
周大娘越行越远,宋辞晚又跟了一段路,最后取出那张得自于通灵级鼠妖的纸魂傀儡。
傀儡尚未化形,便似是一张颜色灰暗的普通剪纸。宋辞晚将手指一弹,这灰色剪纸就轻飘飘地沾在了周大娘的后背。
“清风神使”能力有限,做不到太多,不过是聊以此纸人,护她一程罢了。
敬这世间,还有人爱得如此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