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确实有着梅花开放。
陈青山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是当他看见那些一株株在秋日的尾巴里开得像是一大片雪色一样的梅花的时候,却也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便安静地横剑膝头,坐在海崖某株梅花下面。
这样怪异的一幕,自然让陈青山有些疑虑,所以坐在了青山里,并未走出去。
但是对于那些东海剑修而言,开不开梅花,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张小鱼今天必须死在这里,还东海一个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诸多剑光自高天落下,凌厉的剑风吹起了无数梅花,在海崖之上纷乱地落着。
“张小鱼!今天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如此愤怒的开场白,像极了人间诸多话本里不厌其烦的开头一般。
像某些道人们自嘲地说着那些——你不死我们睡不着觉,所以请你死一死。这样的话大概向来是不会在愤怒里说起的。
瞎了眼睛的白衣剑修没有说话,甚至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安静地坐着。
于是更多的剑修而来,远远的落在了那座开满了梅花的海崖之下,青山里的陈青山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却是惊咦了一声。
那些后来的东海剑修们的境界并不算高。
便是许多成道踏雪寻梅的剑修都在其中,只是人数众多,分散在了四面八方。
陈青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在山中走来的江山雪看着那边,又看着这个坐在山中笑着的山河观道人,大概有些不解。
“师兄在笑什么?”
陈青山回头看了眼停在身旁的旧青天道嫡系传人,轻声说道:“因为这是剑阵,东海剑阵。”
江山雪自然知道这是东海剑阵,不然这么多境界一般的东海剑修来到这边,总不可能是来呐喊助威的,只是他还是不明白陈青山为什么会笑。
于是陈青山继续说道:“因为东海剑宗的人终于明白了个人英雄主义是不可取的,在这一点上,人间任何修行之地,都需要向岭南学习。”
曾经的东海剑宗当然远远不如现而今这般团结。
相比于岭南与流云山脉的剑宗群落,这处环绕磨剑崖而形成的剑修之地,往往心思高傲,一如某个吃了山河观的大米,于是跑去了鹿鸣风雪隘口御剑的红衣剑修一般。
江山雪挑了挑眉。
陈青山却是转回头去,看着另一个负剑而来的剑修。
“你们人间剑宗当初若是能够明白这些东西,大概真的可以做人间魁首。”
是人间魁首,而不是剑宗魁首。
来的人是山照水。
这个已经五十岁,鬓角白发很是显眼的剑修只是平静的说道:“大可不必。”
只是大概人间剑宗的骤然崩解,还是让这个离开剑宗并不算太久的剑修有些伤感,于是回头看向了人间南方,而后才轻声说道:“若是为了天下无敌而来,当初斜桥师祖,又何必走入南衣城中?”
大概确实是这样的。
不走下高崖,他们本就是天下无敌的人。
在人间大道两千年历史之中,磨剑崖便有着一千多年天上人的美誉。
又或者。
“更何况,天下无敌,确实没有意义,这片人间,自青衣师祖之后,便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第一人了。”
山照水说得极为平静。
陈青山叹息了一声。
“有道理。青衣前辈太不讲理,于是人间只剩下了一个天下第二,圣人躬居第二的第二。”
江山雪在一旁听着两位师兄的对话,倒是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不可取。只是人间,再没有那般人物了。但陈云溪前辈呢?”
陈青山微微一笑。
“道海叠浪十五重,往上便是人间鬼神境,高则高矣,只是他都不敢真正落足人间,你觉得呢?”
一如当初在青天道二十年前的秋雨之中,程露所见到的那样。
那个白发剑修,从始至终,都是行走在岁月里,偶尔现身,都是好似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人间大湖。
“青莲前辈呢?”
这一句话倒不是江山雪问的了。
而是沉默不语的,抱着那柄师兄剑走来的陈怀风。
于是青山里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山照水才拍了拍陈怀风的肩膀,轻声说道:“人间人不谈天上事。”
自然都是人间人。
无论是陈云溪,还是曾经的崖主秋水。
于是四人没有再说什么。
远处海崖有无数剑鸣之声响起,无数长剑好似游龙一般自那些东海剑修的鞘中而出,落于高天之上,好似一片剑海一般。
陈怀风抬头静静的看着那些剑光,也许是想起了当初南衣城,秋水送剑而来,替南方洗剑的那个夜晚。
当时的他也好,张小鱼也好,其实都是站在那片剑海之下,仰看着那样一剑的人。
只是人间的岁月还未过去多久。
那个曾经嘻嘻哈哈的白衣剑修,却已经是坐于梅下,面对剑海的人了。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梅下师弟,轻声说道:“人间确实有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可惜你我都不是。”
他只是青山。
有人在山下照水。
有人在山里怀风。
有人回头满目江山雪。
他们都不是可以一路畅游,直至窥见苍茫大海的人。
山照水只是淡淡的说道:“是又如何?”
三人扭头看向了这个剑宗弟子。
“东海确实只有我们与东海剑修,但在看着这里的,又何止我们?”
山照水回头看向人间,一字一句地说道:“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张小鱼。大漠里有位十一叠的师兄同样如此。如果他不死......”
陈青山明白了什么,叹息一声说道:“是的,天下所有有异心的人都在看着师弟,他要是不死,天下人都会学他,若是学他者生,像他者强,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
“人间真的和善吗?天下真的平和吗?世人谁能够舍弃利益?所谓趋利避害,所谓欲壑难填。从来都是天下生灵的本性而已。”
江山雪听着陈青山的这段话,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但天下太平千年.....”
“但天下太平千年,世人才能够明白......”
山照水回头看着人间,一如回头看着过往。
“世人站在乱世里,才能够明白。千年来的前辈们,维系着这样的人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应当艰难,甚是壮阔。”
丛刃,秋水,哪怕是后来因为逆乱而死的黄粱书生卿相,乃至于以天狱令世人厌恶的陛下神河。
还有诸多,早已经在岁月里淹没了的人们。
哪怕世人如何评说着这样的太平,是积朽其中的假象。
但千年来,世人过得如何,他们比谁都更清楚。
所以鹿鸣风雪之中,那些抬头不见天日,做梦都是回南天的人们,才会那般虔诚地替这位陛下祈福长生。
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抱着剑,向着青山下走去,向着万千剑光流转的海崖而去。
所以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张小鱼这样的人不死。
人间将会逐渐走向崩乱。
哪怕明知那些白梅有古怪。
他们也不得不慨然而去。
这是三个师兄,必须要做的事。
江山雪落在了最后面。
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师兄,他甚至只是为了陈怀风而来。
叹息一声,江山雪回头看了一眼北方,而后掐住了道诀,有古道之风吹满青山。
“我会守住当年青天道的一切,师叔祖。”
杀了张小鱼。
他才有足够的筹码,回到北方,从白玉谣手中,接过那处古道门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