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喜也有些惆怅。
以前怎么就没觉得南衣城这些七拐八拐的巷子这么烦人呢?
站在路过城东河边的时候,花无喜站在桥,看着河水灯火中倒映的自己。
我以前确实是坏事做尽。
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呢?
花无喜很是惆怅。
抬起头,于是觉得不惆怅了。
身后长街里,有个少年撑着伞背着剑,一瘸一拐地走来。
莫非瘸子都跑得很快?
花无喜什么都没说,拔腿就跑。
身后的那个少年也什么话都没有说,拄着剑一瘸一拐地追着。
花无喜跑了一阵,在街头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回头,那个少年虽然有些瘸,却还是死死地跟在后面。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差到这个地步?”
花无喜越过人群,冲着南岛说道。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拄着剑,向着花无喜走来。
花无喜自然不蠢,于是拔腿继续跑。
二人你追我赶,很快便又跑过了几条街。
花无喜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旁的柱子,回头看着南岛,他依旧是安静地在后面走着,身有天地元气缓缓弥散着,而这正是南岛能够一直追来的原因。
“好好想想,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想杀我不是吗?”
花无喜大口地喘着气。
南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的。”
花无喜叹息一声,再度跑了起来。
“听人劝,吃饱饭,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南岛杵着剑向前追去。
“下场什么的并不重要,主要还是为了解气?”
“你解气便是要杀人?”
“和你学的。”
“你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我乐意。”
花无喜不住地叹息着,把包袱丢了,向着长街尽头跑去。
路的行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在街追逐的二人。
“什么世道?瘸子都开始追人了?”
花无喜撑着腰在巷子路边缓着。
南岛拄着剑便在跟在后面。
“我觉得你有点变态了。”花无喜回头看着身后的南岛,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和你学的。”
“你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喜欢折磨人?”花无喜破口大骂。
南岛想了想,说道:“那就是我天资聪颖,自己学会的。”
“你不怕我真的跑了?”
南岛拄着剑,很诚恳地说道:“我会御剑,就是咻咻咻的那种。”
花无喜看着南岛身后的那柄剑,叹息道:“早知道当初就早点下手了。”
“那你为什么不呢?”南岛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想让你忐忑一段时间。”花无喜说道,却又意识到这便是折磨人。
南岛轻声说道:“但是很可惜,其实我忘记了这件事了。毕竟谁会想到只是骂了你几句,你就真的要杀人呢?”
“虽然这件事是我先挑起的,但是你骂我是狗,那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花无喜缓了一阵,站直了腰说道。
“你真的在当狗?”南岛想起了那天和陈鹤的猜测。
“是的。”
“那你的主人呢?”
“他们顾不我了,也许是不想顾我了,毕竟现在云梦泽很乱。”花无喜叹息着说道,“不然我早就弄死你了。”
南岛嗤笑着说道:“你看,你前面还说我们的关系其实不是那么差。”
“当然。”花无喜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是坏事做尽的人,我做事当然要做绝一点,你不一样,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做得这么极端。”
“好人就该被人拿剑指着?”
“那不然呢?”花无喜谆谆善诱,“好人不被人拿剑指着,就衬托不出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坏,没有坏人,人们便没办法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人间就会很没有意思。”
“我不信。”南岛平静地说道。
花无喜看见南岛手中的黑色的剑举起了一点,继续跑开,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从我在巷子里看见那个流云剑宗的人的时候,我就不会听劝了。”
“我承认当时是我不对,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有一丁点过错吗?”
“我有错,我向你认错,现在我们可以说说那条巷子里的事了吗?”
南岛的语气很诚恳。
但越是诚恳,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花无喜一面跑着,一面抄起旁边别人晒的衣服往后砸着。
南岛一面避让着,一面继续追着。
“从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当个好人行不行?”
“你现在也没得选。”
南岛没有再拄剑,拖着剑追了去。
花无喜看着巷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后者一言不发,长剑拖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听我说,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走犯罪的道路。”
花无喜继续劝导着南岛。
于是南岛停了下来。
花无喜面带喜色,说道:“想想你的人生,你才十五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想不开,就毁了自己的后半生。”
南岛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今晚要来杀你?”
花无喜想了想说道:“因为我该死?”
南岛说道:“是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快死了。”南岛轻声说道,“所以你说这样的话,我怀疑你是在讽刺我短命,那你就更该死了。”
巷子里响起了剑鸣。
花无喜看着南岛身后那柄出鞘的细长的剑,满巷寒光。
“冤冤相报何时”花无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那道寒光疾射而来,只好向一侧匆匆避开。
花无喜看着那一剑刺空之后便轻巧地撞在身后不远处巷墙的长剑,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你的剑并不能飞很远。”
“我觉得足够了。”
“我觉得不够。”
花无喜没有再说笑,抬眼看着南岛,双手缩进了袖子里。
南岛皱眉看着花无喜,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满巷青苔开始疯狂生长。
南岛看着四周的异变,又看向不远处的花无喜。
后者神色平静,双手缩在袖口之中,身周隐隐有黑气弥散。
“你想想,哪有兄长是北巫道主,但是弟弟却是个废物的道理?”
花无喜平静地说道,伸出了一只手来,手指怪异地交错着,像是某种古怪的法诀。
巷子里开始有些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南岛握着剑,没有犹豫,向前一剑刺出。
然而直到那一剑刺出,南岛才明白花无喜所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
二人之间的地面蓦然拉伸,像是某种奇特的力量,强行将二者之间的空间分开了一般。
“我真的很认真的劝过你了。”花无喜的脸带着一丝玩弄的笑意,说道,“听人劝,吃饱饭,不是么?”
南岛执剑撑伞立在雨中,鹦鹉洲裹挟着剑意在身周盘旋。
“但我不想听劝,而且你既然这样子不想出手,那肯定有什么让你忌惮的东西。”
花无喜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是的,因为如果有人知道我会巫鬼之术,我会死得很惨。”
南岛想了想,说道:“看来那个人便是你哥了。”
花无喜轻声说道:“是的。”
“看来平日里花公子隐藏得很深。”
“当然,你既然能够追到这里,那你肯定见过那个南楚巫,我不想让他知道一些东西。”
“所以你要跑远一点。”
“猜对了。”花无喜看向二人来的方向,淡淡地说道,“他在城西,那我就来城东,处理了你,我就偷偷溜走。”
花无喜抬头看着满巷雨水,这不是春雨,而是巫河之水。
“现在你有没有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听听我的劝告?”
南岛握着剑,在雨中一瘸一拐地向着花无喜走去。
“不会。”
“那真是可惜。”
花无喜在雨中盘坐下来,身周巫鬼之力弥而不散,洇入细雨之中,是南楚小巫。
南岛运转着体内元气,飞快地踏着石板而来,瘸子自然能够走路,只是要比旁人痛苦许多。
但是对于南岛而言,这样的痛苦并不算什么。
细雨不止,在巷子里渐渐汇成了河流。巫河之中巫鬼之力涌动,不断侵蚀着南岛身周的元气。
于是南岛的速度越来越慢,与花无喜之间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
花无喜带着嘲弄的笑容坐在巷子另一头。
“你又不会身化道风,也不会驾驭剑光,怎么杀我?”
南岛平静的握着剑,身周剑意盘旋,而后尽数附着在鹦鹉洲,化作流光一剑刺向巫河另一头的花无喜。
“这样杀。”
花无喜看着那一剑,淡淡地说道:“我说了不够。”
“那它如果真的够呢?”
花无喜愣了一愣,先前巫河出现之时,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已经被拉扯开来,此时远不止一丈,然而那柄鹦鹉洲却是继续向前而去,剑势未曾有过丝毫的减弱。
“只有一丈的飞剑,自然不能用咻咻咻来形容。”南岛轻声说道,“十丈的才是。”
花无喜身前巫河浪起,试图阻挡那一剑,然而还是晚了一点,长剑刺在浪潮之,瞬间震散那些巫鬼之力,而后去势不减,直奔花无喜眉心而去。
花无喜身形化作黑烟,消失在原地,在另一处巫河之凝聚而出。
“你不是见山。”
花无喜沉默的看着那一柄疾射而去的长剑,转回头看着南岛沉声说道,“你是知水境。”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
花无喜深深地看着南岛,说道:“三日见山,十五日知水,人间真的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不?”
花无喜没有再说什么,手中巫诀变换,巫河涌动,瞬息之间变得无比狂暴,如同要将南岛吞没进去。
南岛仰头看着那些汹涌的巫河浪潮,分明自己依旧身处巷中,但是却有种漂浮于苍茫大河之的感觉。
这便是巫鬼之道吗?
南岛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兴盛于南方的术法。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的桃花剑。
脑海中出现了昨日桃花的那一声。
请拔剑!
于是青黑色的剑被举至身前,剑意不绝,一剑劈向那些巫河浪潮。
长剑决然落下,浪潮一分为二,南岛的身影出现浪潮之后,花无喜之前。
花无喜脸却并没有慌张的神色,巫诀变化,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
巫术流沙。
随着花无喜手中巫诀变化,巫河退去,那些沉积于河底的泥沙飞快地自南岛脚底攀援而,化作一条条泥沙之索。
南岛举剑劈之,然而那些沙索却是极为坚固,与南岛手中的桃花剑相交,却是发出了清脆的金铁之声。
“锵!”
沙索不断的流动着,长出尖刺,而后开始向里收缩,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南岛浑身下被割出了无数伤口,满身血色。
花无喜嘲弄地看着南岛,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天赋很高,但是你修道至今,也不过十数日,哪怕巫鬼之道真的惧怕剑宗之人近身,你也未必能够碰得到我。”
南岛被困在流沙之中,新伤旧伤相交,极为狼狈,心口那枝花苞颤微着。
花无喜没有再拖下去的打算,身周巫鬼之力涌动,流沙囚牢骤然紧缩。
然后他便看见了南岛抬起头来。
一脸血污里,眸光明澈,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接近。
“你应该忘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