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政治的一大好处便是最高领袖的意志不必经过多方掣肘就能直接落实,哪怕这个旨意完全不符过去的礼制。
随着遗诏的下达,随着宰相三子安然令封,大炎皇朝即将迎来立国来第一位异姓王的事实很快便在朝廷舆论机器的运作下传遍了天下。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会有一堆人跳出来谏言此举不合礼制,但事实却是除却极少的腐儒,朝臣们在此事上持有的态度都是高度的认同。
自从旧帝驾崩,相国失踪,实际掌控着朝廷的两位‘新君’便一直与对方保持着静默,这等静默造成的紧张令人发疯,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这些臣子可能就得跪下求着这二位与对方通气了。
如今遗诏公布,
他们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算落地。
无论这两位‘新君’对未来的规划有着何等分歧,但在这一刻他们终究是选择了延续上一代皇相的合作,只是当有心人反复解读那昭告天下的公文,其中一些不妥的端倪也逐渐进入了顶层贵胄的眼中。
赐九锡等一众封赏对于寻常臣子而言是至高的殊荣,但对于那许氏一族而言完全是可有可无的虚名。
开府三司更是无稽之谈。
相府的内臣体系早已深入皇朝每个毛细血管,不封他这开府三司,难道还敢以朝廷大义去强制解散这庞然大物?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便是那大炎史无前例的异姓王爵,借助这个王爵,许长天可以顺理成章的继承许殷鹤的政治遗产,延续许相在朝堂的影响力,可王爵只是爵位,相较于曾经的宰相之位并无监管天下大小事物的行政权力。
在这明升暗降的王爵面前,许家付出的代价就显得过于沉重。
督军黑鳞。
在遗诏末尾不起眼的四个字。
但却代表着新皇准备初步介入黑鳞军这支许家私兵,而关键是许家新主竟然允了此事,以许家根基受损为代价促成了朝堂两位新主的初次合作。
这是天下为公?
还是单纯的跪了?
两位新主初次博弈中存在太多的疑点,以至于诸多朝臣都认为那二位在私下达成了更多附加协议,但在事实上,处在宫城中的大炎新君也未曾料到许元竟然直接应了那份封诏。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是你来我往的互相试探,是菜市口老妇商贩讨价还价无二的利益交换,但许元那家伙竟然直接一口应了他的漫天要价......
李昭渊不理解对方此举用意,但用意为
何,不管对方有何谋算,他这从地狱爬至顶端的皇子通通接着便是。
时间就这样流逝。
为先帝守孝的时日转眼将尽,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整个天下上至新皇,下至黎明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
距离那位父亲离开已有两月出头,近日以来,李昭渊在空暇之余时常会看着山巅那座巍峨寝宫出神,仿佛对方仍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愈是临近登基,这种窥视感便愈是犹如实质,李昭渊知晓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却也难以自抑的去思索一些事情。
父皇。
自己。
理想。
李昭渊想要挣脱这位旧帝套在自己身上枷锁,想要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但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只剩了手中的权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父皇赢了他,赢得很彻底,即便对方已然死去,他依旧是对方的棋子,他终是未能挣脱这层枷锁,成为了那父皇想要他成为的模样。
忽地,一阵窸窣而急促的脚步打断了李昭渊的沉思,殿前幽深廊道的烛火随着人影走过而晃动,最终脚步停在了殿外,恭敬的声音从外传入:
“殿下。”
“进来。”
殿门敞开,紫衣太监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将身子挪进殿内,叩拜道:
“受您的旨意,奴婢在宫城肃反细作的过程中发现坤宁宫那边似乎有小动作。”
“太后?”
李耀玄驾崩,慕后自然就成了太后。
李昭渊对此倒也不以为意,收回了望向山巅的目光,淡声道:“她想在孤的加冕登极之礼上做文章?”
按大炎礼制,登基大典绕不开太后这位曾经的天下之母,但礼制是人定的,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谓礼制不过是一介玩物,慕后真敢在此事做文章,最终结果无外乎是这女人的尊严再被践踏一次罢了。
紫衣太监轻轻摇头,道:
“太后与宫外之人有接触。”
“宫外之人?”
李昭渊闻言闲淡的神色略微挑眉,瞥了一眼相国府的方向:“能将手伸到宫城中的人似乎只有那家伙,在这种时候如此闲情雅致的去联系一个失权的太后?可查出那家伙所为何事?”
紫衣太监沉默一瞬:
“刚查到来源,细作便自杀了。”
“废物。”
“咚。”
紫衣太监脑袋叩击冰冷地面:“奴婢有罪。
”
李昭渊沉吟片刻,问:
“近些时日,相府内可有消息传出?”
紫衣太监略微迟疑:
“先帝守孝时日未过,相府便提前收起了那些挂孝的白绫。”
李昭渊对此毫不意外的呢喃:
“看来许相真的去了,除此之外呢?”
“仍然如旧。”
紫衣太监略微斟酌用词:“为了收拢许相权柄,那许长天近一月来在不断宣诏相党重臣入京。”
“.......”
闻言,李昭渊指尖轻扣案牍,黑寂眼瞳在烛火倒映下闪烁幽光,陷入了思索。
许长天面临的局势理应与他无二。
权力的交接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坐上那宝座后便万事大吉,忠君爱国对于这些站在云端的臣子们不过是一介口号,对皇族忠诚他们当然有,但那更多是出于自身利益的捆绑。
想要复刻那上一代那般的权柄,便只能通过一道道政令,一件件政务,一次次胜利来不断强化自己的威望。
皇族尚且如此,许家也应如此。
可无论是黑鳞军直接放弃弘农北部,还是许家新主应允那不平等的封王遗诏等事件却都在诉说着反常。
许元上位后主导的这几件大事,都是将导致整个相府利益受损,甚至影响根基的重大决策。
面对新主这等的荒唐,许家那些内臣不可能顺从,但事实却是许元成功的将这些决策落实,并且皇族细作没有从相府内发现任何反对的声音。
而能够导致这种现实发生的情况有且只有一种——
许家新主,
在过去一月中已然完成了对整个相府权力的集中。
于长夜的死寂中起身,李昭渊走向窗棂,透过室外无边的黑暗,看向了那灯火阑珊的相国府邸,黑寂的眼眸半眯,幽然呢喃:
“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