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自刚刚入夜的戍时,开始帝安城内便有零星散碎的鞭炮声响起,待到亥时临近这些鞭炮声更是几乎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声响甚至隐隐盖过了前段时间天家给万民的“赐福”。
帝安城的除夕夜很有年味,虽然官吏们需要为皇朝守岁,但百姓却是不用。
在团圆的年夜饭后,那一条条的居民巷内便热闹了开来,邻里乡亲皆是相熟,孩童们三两成群在昏暗的街巷内的泥巴路上乱窜,家里长者聚在一起或是闲聊过往,或是在院坝内凑桌玩起雀牌将麻一类牌棋。
而在这些居民巷外,那些商业街也依旧繁华,身着锦袍的富贵人家成群结队的逛着庙会街市,吆喝声、笑骂声与火红的灯光一同映亮了帝安的万家灯火。
“咻——”
在亥时到来之前,在气氛最热烈之时,一声嘹亮嘶鸣突兀的响彻在帝安的上空。
那是一团火球,自帝安中心的宫城中缓缓攀上漆黑天穹的火球。
而见到这一幕的百姓眼中都无惊慌,反而皆是放下手中的事务带着期盼与兴奋驻足眺望着那团缓缓升空的火球。
每年的除夕礼部都会联合宫内的司礼监燃放岁焰以贺新年。今年的年关虽然带着几分紧张,但那都发生庙堂之上,与百姓无关。
这一团贺岁岁焰在万众的瞩目中升到了寻常百姓肉眼不可见的高度。
经历一刻的沉寂,
“砰——”
火团分毫不差的于亥时在漆黑的天穹上炸开,无数曳着尾焰的流星随着爆炸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又在飞行的途中再次爆炸,化作漫天的缤纷于漆黑天穹绽放。
霎时间,绚烂七彩焰火覆盖了大半的帝安,映亮了天穹,也映亮了每一名帝安百姓的眼瞳。
这,便是天子给世间万民的贺岁。
看着天穹上的焰火渐渐消散,以及街边如潮水般跪地向着宫城拜俯的人群,许元忽然想到了那老爹于今夜递上的致仕辞呈。
两件完全搭不上边的事情,但就是莫名其妙的联想到了一起。
略微思衬之后,许元轻轻摇了摇头。
民心在炎,但可惜这世界载舟的水并非是民。
今年的年夜饭许元本来是准备在家里吃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太子突然造访了兵部左侍郎的府邸,也就是王玉钱那小老头,说要见他这位“私生子”,面对太子是没法让假身上的,不得以也只能放下碗筷前去“应酬”,结果这一待就在兵部侍郎府里待到亥时。
太子李玉成今夜与他商议的事情和上一次一样,抛来橄榄枝招揽他,不过区别就是这一次的招揽是建立在相国府的框架下的。
因为王世才这个身份已经投入了相府之内。
太子前段时间私下的招揽已经说明了“王世才”这个人的能力,有了这个做背书,王玉钱那小老头很是名正言顺的将他送入了相府,给他出入家门增添了不少便利。
为了这事,倒是苦了王玉钱那小老头。
他的后宫失火了。
出身高贵的嫡子们都还只是在一些清水衙门混资历,一介私生子居然就这么被老爷安排入了相府,这合适么?当然不合适。
大房二房三房都在闹。
这个年三十要不是顾忌太子在府内,那几个婆娘想对他许元做的刁难,恐怕能王玉钱这小老头当场尿裤子。
毕竟按照大炎习俗,晚辈是要给长辈磕头的。
看着这些府内宅斗戏,许元倒是有些理解李诏渊在宫内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了。
王世才这个身份有着一家之主的王玉钱维护都能被这么欺负,更别提那红墙宫廷之内可是随时会死人的。
言归正传,太子李玉成在除夕夜造访相党高层这事倒是颇有几分意思,昨夜他阻止李筠庆的行为已经算是给相府纳下了投名状,而今夜在相国已经递上辞呈的情况下还造访相党高层,某种意义上,这位太子殿下已经完全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等到此事风波过去,这位当朝太子便能算相府的半个自己人,互相利用的那种。
心中思衬着这些琐事,一道带着试探的声音轻轻传入了许元的耳中:
“三公子,大过年的让您特意外出真是罪过,小老儿那三个不成器的夫人也让您见笑了。”
许元抬眸望去,却见王玉钱这小老头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脸色。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王玉钱的信息许元看过,这小老头虽然背靠相府,但他的三个夫人都是京城大世家出身,算是政治联姻。
那些世家通过王玉钱攀附相府,相府也通过王玉钱控制那些世家,也因此在侍郎府里,王玉钱虽然有着很大的话语权,但却并非是他一言堂。
微微一笑,许元轻轻摆了摆手,便继续看着窗外:
“无妨。”
“呵呵.”
王玉钱讪讪的笑了笑,但话头却并没有止住的意思,继续小心翼翼的问道:
“三公子,今年这年关可算就这么过了?”
得,原来方才这老头只是想找个话题挑起来。
哑然一瞬,许元便顺着对方的机锋继续往下打:
“正月十五年大年才算过完,这么着急作甚?”
王玉钱心思一紧,搓了搓手:
“那明日初一那场宫内岁筵呢?”
按照常理来说,王玉成作为从三品的朝堂重臣今日除夕是要在兵部衙门为国守岁,不过今日他直接提了份告病文案,未等朝廷回复便直接回府了。
而王玉钱并不是个例,今夜朝堂上有一半的二三品大员都在未经允许的审批的情况下通通告病回府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回复?
倒不是因为告病程序复杂,而是因为审批告病奏折的那名大员递了份辞呈便回相府内院过年去了。
不过对于如何回复这事,许元心中倒是有些斟酌。
这些朝堂大员在除夕告病回府并不算是什么大事,这只是一种鲜明的态度,但岁筵这种事情若是不去那这种态度就会扩大化,到时候局势很容易会失控。
勇敢者的游戏属于是。
一声轻笑,许元眸子弯了弯,细声说道:
“王侍郎,
“你们只是告病,又非致仕。”
今夜回府,许元并没有遮掩踪迹。
兵部侍郎的马车就那么停靠在了相府门口,许元也就那么光明正大的侧门入了院府。
太子今夜表明的态度,需要“王世才”来做传话筒,而一进门便看见了一只大魅魔正靠在院门后等着他。
作为黑鳞总长的娄姬其实真的算是一个孤家寡人,尤其是在那一夜亲手杀死龙婆婆之后,更是连一个能说话的朋友也失去。
在这个众人团聚的除夕夜,她也只有来找他这个小弟了。
不过在一番打趣调侃之后,大魅魔还是没有强行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守岁过夜,将许元带到内院门口,给了一个胸抱后,便幽幽的离去了。
几经波折,当许元回到内院的时候已经快到临近子时。
沿着内院的巷道一路向里,许元推开踏过正院敞开的大门,便见到了一副如同寻常人家般的温馨画面。
室外一片漆黑,而正堂之内依旧灯火通明,而三道人影则在那灯火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一席喜庆红衣新裳的许歆瑶半趴在桌旁上,一手托着白皙的香腮,耷拉着细长而密集的睫毛,有些昏昏欲睡。
对于西恩皇帝尸身的研究,多啦a瑶也出了大力的,加之要研究那储存妖鬼的魂戒,估计又是好几天没有休息。
凤九轩则依旧白衣胜雪,坐在一旁面色平静的闭目养神,身前桌案上还摆着那柄断剑箐渊。
老爹许殷鹤则端坐主位上,气度沉稳的拿着一份书卷垂眸静静浏览,他的面前有着一只瓷杯,瓷杯中正散发阵阵热气,而茶杯旁则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之上黑白相间,但看他手上拿着的书籍显然已经没下了。
许元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庙堂虽高,但亦有亲情。
都在等他啊.
一边缓步上前,许元一边探出灵视扫了一眼盘上棋局,眼眸之中下意识的闪过了一抹讶异。
对于围棋这玩意,许元略懂一些,但也仅限于能看懂。
桌子上这盘棋似乎并非这老爹自弈,因为黑棋对白棋是一边倒的屠杀,白棋开局直接中刀,不过百手,黑棋已经把白棋的大龙屠了,甚至全盘都找不到两块活棋,过于血腥以至于不忍直视。
“噗”
一声轻笑在寂静的庭院中扩散,许元正想着是不是许长歌那逼王被屠杀之时,那边闭目养神的凤九轩忽然侧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许元。
“.”凤九轩。
一瞬沉默,
主位上的许殷鹤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抬眸看着院中的三子,道:
“都回来了,还愣在院子里作甚?”
“.”
许元眼睛眨巴一下,便续朝屋内走去。
今天过年,你这个做娘舅的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揍他。
想到这,许元顿时念头通达,明知故问的轻笑说道:
“父亲,您这自弈的水平可有点放水,看看这黑子都把白子杀成啥样了,水平可太差了,下次你无聊我来陪你下吧。”
“.”
许殷鹤闻言沉默了一瞬,略带莞尔的瞥了一旁的凤九轩一眼。
凤九轩见状单薄的唇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
“子时快到了,你再晚一点家里的年夜饭可以等明年。”
在前世子时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但在大炎子时却是一天的分界。
踏入正厅,趴在案桌上昏昏欲睡的少女也抬起了眼帘,笑盈盈的道:
“三哥,你回来啦。”
许元路过她的身侧,随手揉了揉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坐到了她的身侧,低声问道:
“许长.呵,大哥人呢?”
他回来没看见许长歌,按照常理来说,除夕夜这父亲是不会安排自家人外出执行任务的。
许歆瑶打起精神眨巴了下眼睛,下意识扫向了一旁的空位,眼中带着一抹惊讶,眨巴下美眸,略带疑惑:
“刚才大哥他还在这的”
许元闻言反应很快,下意识瞥了一眼后厨的方向:
“呵,估计感应到我回来,提前跑去做饭去了吧,嗯.我去后厨那边看看。”
一边说着,许元还未坐热的屁股便再度站起了身。
许歆瑶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笑盈盈的说道:
“那歆瑶也去帮忙。”
“得了吧,你过去想炸厨房么?”
“歆瑶外出游历的时候也学了一些厨艺的。”
“那也行吧,咱家俩圣人,一个源初,你做的东西应该也吃不死人。”
“哥!伱说什么呢!”许歆瑶带着一丝嗔怒。
说着,许歆瑶便蹦蹦跳跳的跟着许元一边说笑,一边出了正厅。
在短暂的热闹的之后,光线温暖的正厅之内便又回归了沉寂。
“.”
看着两个孩子离开的背影,许殷鹤深邃的眼眸之中带着慈爱的笑意,但这份笑意只持续了一瞬便又黯淡了下去。
原本,今日会更加热闹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走下去。”
淡然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许殷鹤应声瞥了凤九轩一眼。
凤九轩垂眸看着眼前的断剑,声音很轻:
“芊儿死了,长安也死了,就算是为了他们,你许殷鹤都得把这条路走完。”
许殷鹤的回应很是平静:
“我只是不愿再见到这屋子里变得更冷清。”
“那便将一切做到极致。”
“呵这事就不牢你费心了。”
许殷鹤说罢,又低声问道:
“你今夜不去黑狱看看你家老爷子么?”
“.”
安静了一瞬,凤九轩轻轻的摇了摇头:
“见他作甚,亲情这种东西对于他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许殷鹤深深的看了凤九轩一眼:
“当失去一切之后,人是会变的。”
“.”
凤九轩垂下眼帘,沉思了一瞬,还未说话,便听内厨那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响。
“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喂,我今天过来是帮忙的。”
“我有说过需要帮么?长天,你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三哥,大哥,你们别吵了。”
“啧,许长歌,你特么是不是有病,今天过年,你动我一下试试,你看父亲揍不揍你嗯,父亲不揍,娘舅也得揍你。”
“哦?”
“喂喂!等一下,许长歌,你先把刀放下”
“.”
“.”
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厅堂内的两名中年模样的男子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莞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