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海的早晨是在一片煤炉的烟火气和收夜香的嘈杂声中开始的。
宋援朝家所在的弄堂,用煤气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限于条件生煤炉的人家还是不少,此外厕所也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家用着马桶,所以每天清晨人们起来后要做的最重要两件事就是生煤炉和倒夜香。
宋援朝倒不需要做这些,他家是23号最好的一套房子,三楼和面的三层阁都是他家的,还拥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楼下的厨房,宋援朝爷爷当年把房子顶下来的时候就接了煤气,这煤气也让23号楼的所有居民受益匪浅,属于整个弄堂里极少数有煤气的住户。
七点过后,这时候大人们陆续出门班,孩子们也学了,外面的喧闹声也渐渐轻了下来。
宋援朝就着昨天从澡堂子回来路买的两个包子作为早餐,原本这包子是打算作为昨天晚餐的,不过后来张建国特意送了饭菜过来,也就留到了现在。
就着白开水,几口吃完了包子,宋援朝洗了把脸,然后换了身衣裳。
这身衣裳不是宋援朝的,在西北那个地方,生活条件艰苦,更不用说新衣服了,宋援朝在西北整整八年,一共也就三套衣服再加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这三套衣服一套是冬季的,两套是春秋季节的,而且这些衣裤全打着补丁叠补丁,已经不合适再穿。
沪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最发达的城市。
沪海人从清末开始就同西方接触,再加租界存在的原因,中西方文化在这个地方碰撞,从而滋养出独特的海派文化。
沪海人一向以精致著称,哪怕家里再穷的揭不开锅,出去的时候也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在北方叫体面,在沪海叫腔调。
在沪海人眼里,那种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人就是乡下人的代名词,被沪海人集体鄙视。
宋援朝离家的时候才十六岁,这些年长高了许多,他在家以前的旧衣服自然不能穿了,现在宋援朝穿的这身藏青色的中山装还是宋光增留下的,宋光增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是老师,生前时极为注重仪表,所以家里有好几套用料考究的中山装。
宋光增离世的时候,王素芬只取了其中一套陪伴宋光增火化,其余的都整整齐齐放在箱底。
昨天整理的时候,宋援朝找出了这些衣服,虽然自己现在要比宋光增高少许,但由于宋援朝人瘦,穿着父亲的衣服倒也算合身,今天要出去办事自然要穿的正式体面些,所以宋援朝提前就把衣服熨烫好挂在衣橱里,现在穿了起来。
鞋子也是如此,一双父亲留下来的黑皮鞋,宋援朝在柜子里找了盒已凝结的鞋油,放在火烤软后拿刷子重新刷过,看去焕然一新。
穿中山装,黑皮鞋,站在衣橱镜前,宋援朝已不再是昨天刚回来时的那副狼狈样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资料关门下楼,朝着附近不远的派出所而去。
十多分钟后,宋援朝来到派出所,问了人后找到了王警官。
这个时代的警察远比后世亲民和随和,没有那么多规矩,何况王警官和张建国认识,昨天张建国又来打过招呼,亲热地招待了宋援朝。
对于宋援朝带来的资料王警官仔细审核了一遍,就直接告诉宋援朝户口的事没有问题。
关于知青返乡国家已有了专门政策,这项工作是目前派出所最重要的工作,只要一切资料程序符合,户口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对此,王警官悄悄告诉宋援朝,慢则一月,快则半月,让他回去等通知就行,等户口下来直接来派出所取就可以了。
宋援朝对王警官千恩万谢,原本来的时候他带了几包烟,可到头来王警官直接拒绝了宋援朝偷偷塞过来的烟,语重心长地告诉宋援朝,他们这些年轻人能回来不容易,虽然人回来了,可现在都没工作生活困难,作为人民警察为他们做这些事是自己的本职都是应该的。
离开了派出所,见时间还早,宋援朝直接就坐公交去了父亲之前所在的二中。
宋光增之前任教的二中离住地方的不算太远,公交车半小时的路程就到了,这是一所拥有初中、高中的区重点中学,同时也是宋援朝的母校,只可惜当年宋援朝并未能读到毕业,再加当年也没有了考大学的可能,这才去了西北。
站在学校门口,宋援朝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相比他读书的时候,学校的面貌并没有怎么改变,从教学楼依稀传来的老师授课声和学生的朗读声,比起当年离开时更有学校原本的气息。
现在正是课时间,学校的大铁门紧闭着,大铁门的左边有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就是门卫室,门卫刘大爷正坐在里面看着报纸。
“刘大爷!”宋援朝前,轻轻敲了敲窗玻璃。
“同志你找谁?你是哪个单位的?”门卫刘大爷推开一扇小窗,歪着头朝着宋援朝下打量着,见宋援朝穿的像是干部的样子,语气倒有几分客气。
“刘大爷,好久没见您了,您老抽烟。”宋援朝微笑着先递了支烟过去,刘大爷迟疑了下接过烟却不做声,似乎在等着宋援朝自报家门。
“我是宋光增宋老师的儿子宋援朝,之前也是这学习的学生,刘大爷,您还记得我么?”宋援朝微笑着说道,这位门房刘大爷是学校的老人,宋援朝也不知道他在学校当门房多少年了,反正在他记忆之中,刘大爷一直都是门房大爷,只是现在的刘大爷样貌比宋援朝记忆里的要显得苍老许多。
“宋光增,宋老师的儿子?”刘大爷打量着宋援朝,过了半响刘大爷严肃的面孔突然笑了。
“宋援朝!我记得你小子,当年在学校里经常闯祸,宋老师可没少给你擦屁股。一转眼都成大人了,进来快进来。”
说着,刘大爷打开了小门,招呼宋援朝进去。宋援朝道了声谢,走进了门房。
“坐坐,喝水,刚泡的茶。”刘大爷把一个茶缸子往宋援朝面前一摆,拉着他坐了下来。
宋援朝道了声谢,也不嫌弃这是刘大爷的茶缸子直接端起了喝了口,等他放下茶缸的时候,刘大爷已经点起了烟,笑眯眯地看着宋援朝。
“你小子好久没回来看看了吧?我记得当年你们这一届都没毕业,后来许多人都去山下乡去了,你呢?”
“是的,我也去了,去的西北那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听宋援朝说,刘大爷叹了口气:“瞧你又黑又瘦的,我估计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总算好了,国家政策变了,能回来就好啊!”
说道这,刘大爷眼色中掠过一丝遗憾,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虽然不是老师只是一个教工,但在这所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了,当年他和宋光增之间很是熟悉,对于宋光增这位战战业业的老师印象深刻。
只可惜,由于时代的原因,宋光增早早去世,而那时候刘大爷也是无能为力,在大趋势之前,刘大爷一个看大门的只能心有余力不足啊。
想到宋光增的遭遇,刘大爷摇头叹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提起宋光增,之所以是这样是不想让宋援朝回想到那些伤心的往事。
同宋援朝聊着在西北插队落户的事,感慨了一番那些难熬的日子,接着刘大爷又问起了宋援朝回来后的打算。
“今天刚去了派出所,先把户口问题给解决了,派出所的同志让我在家耐心等消息。”宋援朝如实告知。
“对的,户口最重要,趁着政策没变赶紧迁回来,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刘大爷对此表示赞同,并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了下宋援朝。
“刘大爷,现在的校长还是周校长吧?”宋援朝询问。
“对的,还是周校长。”刘大爷点头说道:“周校长也不容易,下放了好几年回来,现在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去年面让他继续担任校长,不管怎么样,周校长也算是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