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府里来人知会,说云南有紧急书信送来,请老爷散衙后回去。”
魏广德正在值房里处理公务,书吏芦布轻手轻脚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知道了。”
魏广德头也没抬,只是随口说了句。
芦布看到旁边的茶盏已经喝了一般,识趣的端起茶盏出了值房。
不多时,重新续水的茶盏就被端回来,放到了书案一侧。
那是魏广德处理公务时,习惯放茶水的地方。
做好这一切,芦布就小心翼翼退出值房,屋里只剩下魏广德一人,只是偶有纸张翻阅之声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候着的芦布正无聊的四下观望,就看见首辅值房那里,一个张府下人快步走来。
张居正值房,除了朝廷安排的中书和书吏外,还带了一个家人负责服侍伺候。
魏广德自然不需要,所以就让他这个书吏兼了差事儿。
那人走近以后,伸手指指屋里。
芦布点点头,小声说道:“老爷在里面正忙。”
“今天有点事儿,首辅大人请魏阁老早点过去商议。”
那人也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好,我知道了。”
芦布点点头,虽然不知道首辅那边有合适要召集阁臣商议,但他也知道,这些事儿不是他能问的。
那人又冲芦布拱拱手,随即转身就往吕调阳值房走去。
芦布看着人离开,又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魏广德喊道:“芦布,进来把这摞奏疏搬出去。”
魏广德已经处理了手上的奏疏,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
芦布当即迈步进屋,就看见魏广德正端坐在书案后。
此时他书案一头,已经堆起两摞处理好的奏疏,不过还有一份摆放在他面前,看上去似乎已经处理好,但并没有放到一旁。
芦布快步上前,简单规整了两摞奏疏,又看了眼魏广德面前摆放那份,迟疑着问道:“老爷,这份奏疏要不要一起送走?”
“只把那两摞拿出去,叫中书处理一下。”
魏广德淡淡开口说道。
说完,他就端起一旁茶盏喝了一口。
“老爷,刚才首辅那边来人说,首辅大人好像有点事儿要老爷过去商议,说早些过去。”
芦布想起先前的传话,就小声对魏广德说道。
“知道了。”
魏广德点点头。
芦布熟练的一手抱起一摞奏疏,缓缓退到门口,这才转身出门。
魏广德双眼微闭,休息了片刻,这才起身,伸手拿起面前那份奏疏放入衣袖中,缓步出了值房,向着张居正那里走去。
“和卿兄,你那边忙完了。”
半路上,魏广德就遇到忙完手里公务的吕调阳,急忙拱手笑道。
“是啊,这几日还好,没多少事务要处理,呵呵.”
吕调阳笑着也冲魏广德拱手还礼,两人结伴走进了张居正值房。
每年年初岁尾,是内阁公务最为繁忙的时候,而在年中这段时间里,则事儿就少了很多。
两人在门外说笑的声音,早就传进了屋里张居正耳中,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张居正也已经赢了粗来。
简单寒暄后,张居正引二人坐下,叫人送上茶水这才说道:“今日请二位来,主要有两个事儿要议议。”
魏广德和吕调阳都没有出声,都在等张居正的下文。
就听到张居正娓娓道来,“开国之初设起居注官,每日在皇上左右伺候,记录其言论活动,实为古代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之制。
及后定官制,始设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等官,盖以记载之事重要,故详加设官,原非有所罢废。
值自职名更改之后,遂失朝夕记注之规,以致历朝以来,史文缺略。
近来纂修《实录》,吾等为总裁,凡所编辑,不过总集诸司章奏,稍加删改润色,剪裁成编。
至于仗前柱下之语,章疏所不具裁者,即有见闻,亦无一增入。
对于海内流传的稗官野史之书,欲于采录,又恐失真。所以大经大法,实多所未备,凡此皆由史臣之职废而不讲所致。
今宜申明史职,以复旧制,令日讲官一人按日轮班,专记注皇上起居,兼记录谕旨、诏赦、册文等项以及内阁题稿.”
张居正话里的意思就很明确了,要重设起居注官,每日讲官轮值,当值时就负责记录皇帝起居、言行及处理政务等。
起居注,是中国古代记录帝王的言行录,该史书体例由东汉明德皇后开创。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讲:“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尙矣。”
从汉以后,几乎历代帝王都有起居注,但流传下来的很少,主要因其一般不外传,仅作为撰修国史的基本材料之一。
可见,其实起居注真正的意义,就是在于张居正刚才所说编撰《实录》。
而之前几位皇帝,并没有复设起居注官,所以张居正才说修编《实录》,就是以各部章奏汇总编撰,与其说是《实录》,不如说是朝廷章奏汇集。
而所谓皇帝言,也就是皇帝在奏疏上的批红之言,肯定是不合适的。
《起居注》是古代记录帝王的言行录,不少人觉得史官会寸步不离皇帝,详细记录其一言一行,特别是后宫私密。
不过在真实历史中,各朝的皇帝们是不可能真的让臣子去写这么八卦劲爆的日记的。
皇帝在后宫的生活,应该不是起居注官记录的,而是太监所记《内起居注》。
所以,记录皇帝日常生活的居注,应该有《起居注》和《内起居注》两本书。
现在皇帝年幼,《内起居注》自然是谈不上,要不该张居正管,宫里还有太后在。
过现在张居正重提《起居注》,魏广德和吕调阳都是对视一眼。
明朝皇帝,或者说中国历代大部分皇帝,其实对《起居注》都不怎么上心。
起居注兴起于周,春秋时期随着记史理念的成熟,对帝王言行的记录才开始从礼乐活动向其理政活动方面扩展。
两汉时期,开始将相关档案、记录独立成文,即《汉著记》。
到东汉后期,“起居注”这个词才正式出现于历史中。
《起居注》发展这么缓慢,主要原因是西周之后,帝王们普遍不重视这个东西。
首先,随着“礼崩乐坏”以及“凭拳头讲道理”,礼乐规范对王朝、社会的约束力越来越弱。
相应的君王相关活动的教化作用也日趋于无,坚持相关记录的动力自然就不足了。
其次,古代帝王基本都是轻易不见臣下并且不向臣下直接表露观点。
主要目的是通过难以被亲近和琢磨,营造神秘感,进而去增强皇权的威仪。
而记录皇帝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会破坏这种神秘感,所以帝王普遍不热心或者抵制这个。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因为皇权开始式微了。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门阀”让皇帝们不再高高在上,也不在神秘。
为了维护皇权,皇帝们不得不在各个方面为自己找补。
所以之前不被重视的《起居注》,又被皇帝们拿出来榨取价值。
通过将自己的言行成典,来彰显和强调自己的地位。
这一时期《起居注》的重视度被提高,记录皇帝在祭祀、孝道、国政方面的“高大光辉”流传世人,也就是皇帝做表率。
不过,就在《起居注》或能有重大发展的时期,历史进入唐朝,而大唐在立国初期就爆发了一件大事儿,这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弑兄逼父、篡位的丑事。
为了解释自己十恶不赦的罪行,他帮他的父皇重新整理并修改了“日记”,为他的所作所为寻找理由,李世民也是煞费苦心,营造出一种被迫自保的形势。
当然,对于读书人来说,李世民是一代明君,但是“玄武门之变”也是他不能洗刷的污点。
之后的皇帝又纷纷不待见《起居注》了,因为李世民为《起居注》扬名,结果却是遭到读书人唾弃。
两宋时期,虽然仍是专职专撰各任皇帝的《起居注》,但记录成文后需先交由皇帝“斧正”,然后才能送入国史馆存档。
而且新皇登基后,再把先帝的《起居注》检查修正一遍也成了惯例。
明朝承袭前朝旧事,在立国之前已经设立了起居注,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和朝廷大事。
然而,到了洪武九年,起居注的品秩在短短六个月内被两次降低,这可能表明当时明太祖对起居注一职已经有了不满,并在考虑其废存问题。
随后,起居注被废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废置起居注的时间并不长,四年后,即洪武十四年,起居注再次被复置,但是不久又被废止。
不过之后很长一顿时间里,明朝就再没重设起居注官,自然也没有明朝皇帝的《起居注》。
之后在弘治后期,明孝宗同意复设起居注官,记载起居注。
但是在不久明孝宗死后,正德皇帝又被起居注官这个职位给废止了。
嘉靖十一年的时候,翰林学士寥道南又请求复设起居注,让翰林来兼职,嘉靖皇帝倒是答应了。
但不久后,嘉靖皇帝就躲进后宫开始修道,翰林官自然不敢随便跑到后宫去见嘉靖皇帝,自然也没法记载他的日常和处置政务的言谈。
到这个时候,虽然翰林院名义上负责皇帝《起居注》的编撰,但实际上名存实亡,根本就只能搜集各部章奏编撰所谓的《起居注》。
“叔大兄,此事是宫里的意思还是.”
魏广德盯着张居正,片刻后才问道。
“是我的意思。”
张居正很光棍,直接答道,“年初陛下享太庙,我就注意到了,陛下身旁竟没有翰林充当起居注官。”
万历皇帝朱翊钧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即位两年多年来,一直都是遣官代祭列祖列宗。
至万历三年正月初七日,他十三岁时才第一次亲享太庙,但此后至去世为止,他亦很少亲享太庙。
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此时张居正已经担忧起这事儿。
不过进了魏广德耳中,却是颇不以为然。
小皇帝年幼,自然少去亲祀,以后大了自然每年都会去了。
“可以奏请此事,但还是让宫里定夺吧。”
魏广德知道起居注不受皇帝待见,现在朱翊钧年幼,许多东西还不清楚。
以后大了,知道虚实,怕就是另一个态度了。
“今日找二位,就是我草拟了章程,想请二位斧正。”
张居正说的斧正,其实就是让他们也署名的意思。
内阁阁臣都同意,宫里自然很难坚决反对。
不算逼宫,但这个态度亮出来,自然就要宫里人好好想想。
魏广德看了眼还在思考的吕调阳,笑道:“可,不知叔大兄还有其他什么事儿?”
张居正第一件事儿要是就否了,脸上怕是不好看。
自是奏请,魏广德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儿,也懒得计较什么。
张居正也没有问吕调阳的意见,因为在魏广德说话后,吕调阳只是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第二件就是南京之事,二公当知道,南京六部清闲,先朝常以一人兼掌部之职。
吏部来说,南京六部尚书侍郎多有空缺,当如何补?”
张居正又说道。
魏广德看了眼张居正一眼,其实他已经把态度亮出来了,先朝旧例,还让他怎么说。
不过南京六部确实没太多事儿,真正的大事儿都是飞报京城。
南京那边的衙门,有个尚书或者侍郎,确实已经可以处理公务了。
“叔大兄的意思是,南京缺员,非紧要不必推补?”
魏广德试探问道。
张居正点点头,算是表达了他的意见。
魏广德想想也明白,张居正是在南京给一些人留下位置。
好吧,朝中有反对他的人,就可以直接去南京,那边空位置多,还能升官儿。
要是早早就补满,还不一定有位置给他们。
“和卿兄意下如何?”
魏广德这次没有表态,而是看向吕调阳,询问他的意见。
这就是他这个次辅,上面有个张居正,下面还有个吕调阳,他在中间也得两头兼顾。
不能大事小情就他和张居正商量,把人家视为无物。
“南京职务轻简,要说没什么,可若定下此制,不知外面人会如何评论。”
吕调阳显然有点摇摆,即认为不是大事儿,可也不敢下定决心,担心因此被人诟病。
南京的官场,其实比后世人想得要麻烦的多,也是最容易闹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