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峰南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他想着，自己就算跑去警察局接受调查，多半也会得到遵纪守法、秩序良善的好公民之类的评价。
超过五十岁年纪，他本该在厂里再干几年就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事业编制单位，养老待遇终究是不错的。
有时候尹峰南也会掰着指头算计，自己这一生已经从老天那里把便宜占了个遍：老婆贤惠，儿子女儿孝顺，连媳妇都很少和他们二老闹矛盾，儿子结婚的第二年，尹峰南就抱上亲孙子了，就因为这个，让他在几位多年的老友面前倍有面子，足足炫耀了几年。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觉醒来，住的房子没了，老伴儿和儿子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给女儿准备了两年的嫁妆，最后啥也没落着。
整天能看到的，只有一片大海汪洋，所有过往的一切，辛苦劳动得来的半辈子积累，全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如同黄粱美梦一场。
绝望与失落不足以形容这种心情。
尹峰南曾经听人说起，田里的老鼠如果被人刨走了攒下来过冬的储备粮，确认口粮被偷光之后，它们就会直接选择就地自决！
但很多次，在木筏边徘徊，嘴唇发白浑身发抖的他，依然没有这个勇气扑腾一声就跳下去，他也没办法使力气用鱼线勒死自己——本来他觉得这是可行的，后来才发现，身体的求生意志居然是无法抗拒的。
寻死失败之后，心灰意冷的尹峰南才开始琢磨着如何活下去。
钓鱼？
领取物资？
他研究半天，发现这样干根本就不稳健——靠天吃饭，怎么能让他这种用双手打拼了半辈子的人安心呢？
终于，钓了一下午鱼，只有两条小沙丁鱼上钩后，尹峰南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哪怕去偷，去抢，去放火杀人，也要留着这条命，寻回自己的家庭，找到自己的孩子。
第一个被他遇见的，是一艘同样的木筏，上面躺着的是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可以看到她身上还插着针管和各种医学辅助仪器，但突如其来的空间转换让这些东西都没有了设备支撑，只是摆设一样挂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用处。
她今天一定会死。
残存的怜悯让尹峰南稍微努力了一下看能不能救助这个老妇，然而很快他就明白，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是徒劳无功的。
这位奶奶不能说话，大约有八十好几，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像死尸一样横着，眼巴巴盯着尹峰南，手指抽筋，干巴巴的嘴唇蠕动几下。
“抱歉，阿姨，我没办法救你，但我做了这么多了，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尹峰南用老妇的手选择了领取签到生存物资，得到了淡水和面包。
本来，看到水的老妇激动的一哆嗦，这样糟糕的状态下眼中都冒出一抹明光。
然而尹峰南将她直接抱起。
扔进了大海去。
尸体很快就下沉不见了。
看不见的自己的作恶，憋了很久再继续憋，总归就可以将罪恶感压制下去。
大口吞吃水和面包，虽然只是饿了一天而已，尹峰南也没有如此饥渴过。
下一个目标……一个失明儿童。
尹峰南隐约明白，自己周边，居然有不少重症病人和残疾人——年纪同样不算小的他，掉进了弱者堆里，然而健康强壮的身躯却并没有产生公平分配效应，而是培养出了一匹独狼。
他就这样活了下来，为了希冀中的老伴和孩子孙子们。
李耀在一旁默默观看着他的所作所为，因为是在梦境里，场景时不时就会扭曲变幻，时间流速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推算，可能梦中这样飞快过去了几个星期，现实里也不过一两分钟而已。
终于，他看到了这个名叫尹峰南的海盗是如何成为这些海盗船上的头领的——海盗们相遇后会进行决斗，还会从系统仓库里把以前的一些“勋章”拿出来，用来恐吓对方。
尹峰南掏出的是一连串人头，靠鱼线缠绕吊着，有老有少，个个都死不瞑目。
而一脸阴翳的对手只掏出了一颗：一个年轻的、和尹峰南长相十分酷似的头颅，哪怕只残存一颗人头了，也足够看出她生前所经受过的惨无人道凌辱。
明明最高只食用过二品灵鱼，尹峰南只是凭借着让手掌变硬如铁石的异能，就把那个不可一世、可以长出尖刺与利爪的敌人狠狠按住，打，打，打，一拳接着一拳，直到按在木筏上活活给他打死，脑袋打变形，成为浆糊为止。
尹峰南才取走了女儿的人头，并且在众多观战海盗中夺得头领位子——哪怕之前这些人统统瞧不起这样一个年迈大叔，在决斗中也是一直朝着尹峰南嘘声不断。
但事后，尹峰南表现了自己的大肚，他原谅了曾经不尊重自己的人，还告诉他们，如果不想把脑袋变成一滩肉饼，就最好乖乖听话、老实。
之后，他们的行动更加肆意张狂了，只要是落单的人，就没有他们不出手的，就像一群海上饿狼，在东海域霸道横行，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唔，看看他梦里有印象的战利品，最多也就三品灵鱼啊，呵呵，那还好。”
李耀在源物质的遮掩下，就跟随着尹峰南的梦一直走到临近今天的时间，终于把这个海盗头子底细摸了个清。
或许也不止底细吧，对方的人生轨迹，也都被李耀看在了眼里。
但他值得同情吗？
李耀给出的答案是：不。
他一直以来秉承一个理念——善恶赏罚，必须遵循法理道义。
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大的苦衷、缘由，也不能成为他肆意妄为的借口，李耀更不会因为了解了罪人的过往，就去袒护他的行事动机。
这就叫做绝对的公平。
像尹峰南这样的人，他当然承受了这个世界所不该承受的伤痛。
但被他施加痛苦的人，又何尝不是无辜呢？
所以，确定安全后，李耀才解除了源物质的隐形伪装，从天空之中现身，同时启用海生物模拟，凭借想象结合现实，幻化出一个巨大的足足有五百米高，巨大漆黑不透光，壮硕的，浑身长满发光的五彩斑斓触手的神明造型。
这里头李耀借用的元素很多，但合起来，还真的非常契合深海之王、心灵主宰之类的象征。
正在木筏上和兄弟们大口喝酒，品尝着从羊羔身上掠夺来的物资的尹峰南，一个恍惚间就被这遮住天际的阴影盖住了。
“……”他呆滞不动，手中酒瓶落地碎在了木筏上。
但长期的战斗经验让他立马苏醒过来，赶紧呼叫小弟。
然而，李耀早就在幻化之前，就用源物质把这些个梦中海盗直接吞没在了虚空里，消失不见了。
“啧啧，北溪的能力真好用，一点心绪波动都不需要，下令变形，在杀人的时候就会看起来像是让目标直接不见了一般，嘿，真配我‘神明’的手段！”见成效不错，李耀赞了一声。
他低下头颅，看着惊恐莫名的尹峰南。
老实讲，李耀也是个凡人，不可能对这样一个经受了命运无常的大爷不抱有一丝恻隐之心，应该说在对方梦境里的最初一段时间，了解他来历的李耀，对这样一个年迈的丈夫、父亲，是无比同情的，也十分疑惑，为啥这样一个好人，最终会变成声名狼藉的海盗呢？
然而接下来看到了他在末世降临后的一系列作风，他才把同情从脑中驱逐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逐渐也归为平静。
李耀不会完全无脑去指责尹峰南的做法，只是不能认同，同时他也明白，果然末日海洋时代所带来的冲击实在过于巨大，把太多人扭曲的内心直接便释放了出来。
以前流行一句老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便成人。
但当新社会的法律、道德秩序陡然丧失之后。
是人是鬼，最终都会现行。
所以，李耀会出手，不留余地。
因为，这是一个“神”该做的事情，他得让某些代价得到偿还，同时借机彰显自己。
“吾，乃极渊深海之主宰，是一切善恶心灵的造物，吾苏醒之时，便是涤荡众生之时，凡人，接受吾的判决吧！”
李耀给自己琢磨了一句中二的登场宣告台词，虽然怎么念怎么别扭，但印象中所有神祇不管东方西方，总是出场就会装逼，这好像是个共识——毕竟神就是人类所创造的虚拟造物，可能这点就是继承于人类天生的装逼欲。
不太能搞清楚其中的先后顺序和道理，李耀说完后就这样看着木筏上手足无措的尹峰南。
他并非要刻意多此一举，而是要将这样的梦中场景复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这样一来，弄死尹峰南后，便可以用这种影像去震慑那些罪不至死的剩余海盗了。
“卧槽，我活大半辈子，没听过这样的神，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梦里的尹峰南却完全不信，虽然恐惧无比，但梦中的他看起来非常莽撞，说明他潜意识里就是个莽撞的人，并没有多少思考逻辑。
和梦里的人讲更多道理是毫无意义的。
因此，一道巨大的触须扫下来，直接让尹峰南炸成一坨肉泥，虽然发出攻击，李耀的拟态会瞬间解除，但对方成为碎块之前，却看不到李耀本尊了。
“啊！”海盗头子很快惊醒。
然后在龙涎香的强制睡眠效果下，再度沉入梦境中的心灵世界。
“吾，乃极渊深海之主宰，是一切善恶心灵的造物，吾苏醒之时，便是涤荡众生之时，凡人，接受吾的判决吧！”这回李耀还是以那副形象出现，让身形刚出现在海洋木筏上的尹峰南一阵惊慌跑动。
“别，别杀……”
轰！木筏和人一起碎成了无数块。
再次醒来。
再次睡去。
直面那道恐怖的、不可抵挡的伟岸身躯。
尹峰南很焦躁，很不安，虽然多次惊醒让他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噩梦。
但这个噩梦的内容，似乎真要把他杀死在梦里，他也明显感觉短暂的清醒时间里，自己的身体正在飞快虚弱下去。
“雷冲拳！”又一次入梦，发起困兽之斗的反击！
轰！木筏和人一起被打碎，渺小的闪光拳头在这个可怕神明的面前根本不起一点作用。
“我……放过我行吗？伟大的心灵之神啊，我求饶，我错了……”
终于，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风中残烛后，再次入睡的尹峰南，强烈求生欲让他对着这个不知道到底是何来路的海神跪地磕头求饶。
但李耀不会放过他，不然自己做这么多就全泡汤了！
虽然目前已经在梦里把尹峰南杀了好几十次，但因为李耀很赶时间，现实里其实海盗们才睡了不到十分钟而已。
“罪必有罚，善必有赏，负罪之人，死吧！”说这种让自己都很羞耻的台词，李耀也脸红，但他不得不说……
轰！
轰！
李耀耐心计数着，在第五十二次梦境击杀尹峰南后，他再没法入梦了。
这个背负了极多罪孽的老人，终于死在了睡梦当中，死者的面容完全痉挛扭曲，一看就走的很不安详。
但李耀丝毫不在乎这些。
“嘶，这样搞我也很累啊，不过从他身上偷来的强化力量是雷电……或许以后会有点用倒也说不准。”就这样无声无息杀了一个人，李耀的心情却是非常平静的。
他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似乎冷血了，如同他和尹峰南一样，成了心态扭曲、随时可能迈入深渊的恶人。
但每每想起自己在西海域，在面对那些黑手党时，那些人可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连麦克那样的小孩都没有放过。
而现如今，东海域的海盗也有这个苗头，尹峰南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只是碍于浮木城的存在，他们组织不起来那么像黑手党一样的大规模势力罢了。
李耀便开始有了清楚的认知，想要对付这些人，心软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愚蠢！
“我的的确确是在拯救更多人啊，哪怕现在我想的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小方……”
“莫非我真的是神？”李耀摇着头，哈哈笑出了声，“但如果有一天也有人要以同样的方式惩罚我，我也会欣然接受。”
这样想着，随即，卸下负担的他，带着脑中记录下的反复击杀蹂躏尹峰南的景象，前往下一个海盗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