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选举当日,清晨
钢堡市政宫
公开辩论开始之前,温特斯先见到了伍珀市长。
伍珀市长正在更换辩论用的礼袍,两名仆人忙前忙后地伺候他。他面前支着一面比成年人还高的水银镜,温特斯还从未见过这种尺寸的镜子。
市长先生一丝不苟地检查自己的仪容,时不时做出调整,仿佛每一绺头发、每一枚徽章都有固定位置。
然而再厚的扑粉也掩盖不住市长先生脸上的不安与恼火。
“旧语请回答我,男爵阁下。”保罗伍珀通过镜子看着温特斯,直截了当问:“旧语你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旧语你可以信任我,市长先生。”温特斯冷静地回答:“旧语我绝不和联省人站在一边。”
“旧语那你为什么”
“旧语我尊敬你,市长,但生意就是生意。如果你能说服你的伙伴接受我的开价,我就会是你最忠实的盟友。”
然后,温特斯见到了约翰塞尔维特。
钢堡市议员约翰塞尔维特今年四十九岁,但看外表大概只有四十岁出头。他身材瘦高,浅灰色短发,深黑色上衣的每个纽扣都牢牢扣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房间内只有温特斯和塞尔维特两人。
塞尔维特端正地坐在深红色扶手椅上,正翻看一沓厚厚的讲稿。他抬起深陷的双目看了温特斯一眼,气氛立刻变得沉闷了。
“格兰纳希先生。”塞尔维特的声音低沉清冷:“您在收买我的支持者?”
这是温特斯和塞尔维特的第一次见面,他克制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这项指控恕我不能接受。”
“您先出现在埃斯特家族的招待会,而后连续与十几位锻炉之主接触。您觉得我该如何假设您的目的?”
温特斯沉吟片刻,诚恳地说:“不必担心,议员先生。我可以以名誉向您保证,我不是白鹰的人,也不是保罗伍珀的人,我与诸位作坊主的交涉不包含任何政治企图。”
塞尔维特的目光剐过年轻的男爵,虽然他没有找出谎言的痕迹,但是仅凭只言片语也不可能让他相信:“既然如此,您所求究竟为何?”
“钱,议员先生,叮当作响的金钱。如果您能说服您的支持者接受我的开价,我不介意以您的名义让黄金流淌。”
温特斯拜访两位“民意代表”只是小插曲,今天的重头戏是换届选举投票前的公开辩论。
早在几十年前,玫瑰湖畔的一切还都是埃尔因修道院的院产时,聚集于此的铁匠们就在施行一种吵吵闹闹的行会式民主。
步入共和时代以后,随着财富的日益增加,钢堡人又附庸风雅地将古帝国元老院议事那套流程抄了过来。
甚至连钢堡市议院都是按照想象中的上古元老宫建造:高高的穹顶、环状的阶梯座椅、位于大厅中央的辩论台。
不过钢堡人也做出一点改进:他们给议院大厅加了一个二层,便于没有资格出席辩论的人旁听。
钢堡的锻炉主人齐聚在一楼的议事厅,他们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是“铁匠”,甚至没有从来做过铁匠活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掌控钢堡铁器产业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温特斯、卡洛艾德和卡曼则在议院二层旁观辩论。
议院的回音结构使得保罗伍珀和约翰塞尔维特的话语异常响亮,不时还有震耳欲聋的呼应声从阶梯座椅传出。
“如何?”卡洛艾德问温特斯。
“伍珀市长很厉害。”温特斯低声回答:“但塞尔维特议员应该能赢。”
不得不承认,保罗伍珀在辩论中的精彩表现令他在温特斯心中的印象大大改观。
举止夸张、神色轻浮的市长先生走上讲台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口若悬河、激情澎湃地历数钢堡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大到强的光辉历史,听得铁匠行会的成员们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讲完爷爷、父亲和自己的政绩,伍珀市长话锋一转,开始将矛头指向号角堡和“那些我们不能提到名字的人”,极力渲染钢堡目前面临的危局,仿佛钢堡已经坐在火山口而不自知。
再次简要提及先人伟业之后,保罗伍珀得出结论,只有他伍珀家族的忠实公仆才是能带领钢堡走出困境的领袖。
如果是之前保罗伍珀在温特斯眼中是沉湎酒色的花花公子,那么在这样一通长篇大论之后,保罗伍珀的形象至少也变成了雄辩的沉湎酒色的花花公子。
相比之下,约翰塞尔维特的表现乏善可陈。
在温特斯砍来,塞尔维特议员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声音不好听,紧巴巴的,缺少感染情绪的魔力。
一对一相处极具压迫感的塞尔维特议员,站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却气场全无。
塞尔维特议员机械地念诵提前背好的讲稿,如同防止太久以至于脱水的黑面包又干、又硬,又乏味。
其他人或许认为塞尔维特的讲话风格是天性所致,温特斯倒是觉得议员先生的拙劣表现完全是因为他太过紧张。因为太紧张,所以只能用不带任何感情的方式演讲。
但是塞尔维特议员的讲话内容倒是干货满满。他没有花时间追忆光辉岁月,而是着眼当下的局势。
议员先生秉持着极度悲观的态度,提出必须将“贸易禁令长期化”和“帕拉图内战扩大化”视为制定政策的前提条件。
塞尔维特的观点很有趣,令温特斯听得入迷。
议员先生认为:试图正面挑战号角堡是严重误判形势,贸易禁令不仅不可能放松,反而会日益严厉短期内,钢堡必将遭受重创
但是随着帕拉图内战的扩大,对于钢铁和武器的需求终将迈上更高的台阶到那时,即使联省也不得不给钢堡解绑、向钢堡求援
所以当务之急是保护钢堡的铁器产业,帮助各家工坊捱过最初的冲击
可以由教区总行会、市政府、州议会提供担保、借款给濒临破产的工坊主,或是直接设置仓库,规定价格进行收购
听到最后,温特斯甚至拿出纸笔边听边记。显然,比起雄辩的伍珀市长,塞尔维特议员的演说更加言之有物虽然他亲联省。
所以温特斯才会回答卡洛艾德:“伍珀市长很厉害,但塞尔维特议员会赢。”
卡洛艾德却不同意温特斯的判断,他笑着摇摇头:“我看难说。若不是眼下局势的确令人忧心,塞尔维特议员甚至没有任何赢面。即使是现在,塞尔维特议员胜选的可能也不会超过一半。”
“为什么?”温特斯不明所以。
卡洛艾德将目光投向辩论台。
选举辩论已经进入到互相质询的环节,保罗伍珀与约翰塞尔维特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伍珀攻击塞尔维特不是真正的索林根人,也不是铁匠,全靠给人当养子继承锻炉、拿到选举权。
塞尔维特则不认可保罗伍珀的能力,更是列举数桩伍珀市长为亲朋好友大开方便之门的案例。
“这种辩论不像比拼剑术。”卡洛艾德悠悠道:“比剑要的是战胜对手。下面正在进行的辩论,其关键则在于争取听众。能否驳倒对手反在其次。”
温特斯也把目光从两位辩手身上挪走,转而投向听众。
显然,在调动情绪、宣泄情感、鼓舞追随者这件事情上,保罗伍珀完全压过塞尔维特。
温特斯突然笑着对卡曼说:“伍珀市长若是投身公教会,想来也是一把布道辩论的好手。”
卡曼先是一愣,随即瞪起眼睛:“至公教会的布道有严格的仪式和流程,神学辩论更是讲求逻辑。誓反教布道才喜欢煽动情绪,你少把污水往我们身上泼。”
温特斯举手表示投降。
卡曼反唇相讥:“倒是你,昨天东奔西走、到处拜访,想在两位候选人争斗时坐收渔利。可是现在?马上就要投票了,你最后的机会也溜走了。”
“铁匠行会的选举是要结束了,可后面还有教区总行会和市议会的换届选举。”温特斯与艾德先生对视一眼,笑着说:“伍珀市长想赢到底,没那么容易。你看着吧,塞尔维特议员和他还有得斗呢。”
辩论完毕,议院进入短暂的休息空当。
坐在阶梯座位的锻炉主人们纷纷散去,当他们再回来时,就将进行决定谁能成为下届行会主席的投票。
保罗伍珀和约翰塞尔维特也被簇拥着,匆匆走出议院应该是去计算票数了。
钢堡铁匠的行会民主还没有发展出类似后世党鞭的角色,一切事前承诺都可能是镜花水月,只有锻炉主人真正把票投进黑箱里时才是尘埃落定。
休息时间结束,两位候选者和锻炉之主们重新回到议事厅。
“可是开始了吗?”负责维持秩序的发言者询问两位候选人。
“请等等!前往号角堡游说的使者还没送回消息,眼下的情况不足以让大家做出最合适的判断。”保罗伍珀身披绣金的紫色长袍迈上讲台,姿态略显狼狈,但是他很快收起慌张和无措,大喊道:“先生们!钢堡的锻炉之主们!现在下决定还为时过早,我提议,投票延期一周举行!”
温特斯和卡洛艾德对视了一眼。
卡洛艾德眯起眼镜:“看来伍珀市长的票数很不乐观。”
担任发言者的老先生有点慌了神:“延期投票?之前有过先例吗?”
“有过!”保罗伍珀斩钉截铁地回答:“八十五年前,教区总行会商议开凿运河一事时,投票就曾延期过两次!”
发言者试探地看向约翰塞尔维特:“那这”
就在议院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塞尔维特议员言辞拒绝时,塞尔维特站起身,还是用干巴巴的语气说:“我同意延期投票。”
议事厅一片哗然。
“看来塞尔维特议院也不确认自己能赢。”卡洛艾德若有若无地笑着。
温特斯却皱起眉头,过了好久,他低声自问:“我是不是把火烧得太大了?”
“你有烧过不大的火吗?”卡曼反问。
就在铁匠行会换届选举公开辩论当晚,温特斯收到枪械作坊主富勒送来的信。
信中除了漂亮的问候话,还详细列举了各式长枪、短枪、刀剑、子弹模具等军械的售价,甚至包括磨刀石之类的小物件。
富勒同时强调:信中的标价就是他能接受的最低售价如果男爵阁下想做交易,他欢迎至极如果男爵阁下想继续压价,请恕免谈。
温特斯只看了信的开头,压根没看后面的价格单。
因为同样的信,他已经收到二十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