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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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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金子般的友谊

卡洛艾德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没有丝毫改变。

议定拜访“白鹰”的事宜,又留下两名可靠仆人帮忙跑腿送信,他便不再多盘桓,主动向温特斯和安娜告辞。

银色镶条装饰的黑马车驶出村庄,一直在扮演木偶的卡曼冷冷问温特斯:“谎言、诡计和阴谋你拉我来旁听这些,难道是想告解忏悔不成?还是单纯为了浪费我的时间?”

“都不是。”温特斯即答,他严正声明:“请你陪我接待客人,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金子般珍贵的友谊。”

安娜羞耻地望向远方群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蒙塔涅阁下。”卡曼挂起礼仪性的笑容:“您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害臊呢!不愧是您。”

温特斯颔首称谢,对于此等程度的攻击,他已经完全免疫。

卡曼轻哼一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水。

接下来是温特斯的回合,他也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问:“我也好奇,如果你不喜欢旁听,为什么不干脆找借口开溜?”

“那还不是因为”话说到一半,卡曼忽然打住。他瞟了一眼安娜的背影,把后面要说的内容咽了回去。

大获全胜的温特斯离开椅子,用力伸了个懒腰,因久坐而僵硬的脊骨关节随之发出一连串闷响。

温特斯舒服地长长呼气。他看向安娜,浅笑着问:“日出好看吗?”

“美极了。”安娜柔声回答。

“走,卡曼先生,咱们也去欣赏欣赏。”从卡曼身旁经过时,温特斯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虽然日出错过了,但是散散步也不错嘛。”

卡曼纹丝不动,继续品尝冰水。

虔诚的狼镇司铎被白白浪费一个早上,甚至错过了晨祷,正在生闷气,一点也不想理睬温特斯。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温特斯吹了声口哨,两条狼犬立刻箭似地奔向他。

看到两条狼犬在温特身旁撒欢打转,卡曼微微一怔。他随即起身,向安娜点了点头,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望山跑死马。

山顶看起来不远,然而温特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还在半山腰。

山谷中央的人类村落已经小到可以装入画框,山顶却早已因为山坡的弧度消失不见。

高山空气稀薄,温特斯觉得有些累了,便不再往上走。他就近找了块平坦草地,缓缓坐下。

屁股碰到地面那一刻,温特斯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长叹。他拍打着酸痛的小腿,招呼卡曼:“不走了,休息一会。”

“这就不行了?”卡曼脸颊微微泛红,但是呼吸仍旧平稳。

“少装模做样啦,我不信你不累。”温特斯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下歇会,歇够咱们就回去。”

卡曼不置可否。他径直走到温特斯身旁,不过没有坐下,而是撑膝站着慢慢调节呼吸节奏。

两条狼犬一路跟随温特斯爬山,此刻也累得够呛。两只大狗耷拉着湿乎乎的舌头,喘着粗气趴在温特斯身畔,一动也不动。

残冬冷丝丝的空气使人神清气爽,温特斯舒适地靠在狼犬身上,轮流揉搓两只狗狗的脑壳和下巴。

蓦地,温特斯长长叹气。

叹息过后,他玩笑似的对卡曼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应该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一部分人从生到死都生活在群山环抱中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山,看到的只有山。”

卡曼冷淡地问:“怎么,你没见过山?”

“和是否见过山没关系。亲眼所见和有所耳闻是不一样的。”温特斯斟酌词句,笑着解释:“我这样说,你或许就能明白从我出生一直到成年,在我所生活的每一片土地,只要走一个小时,就一定能看到大海。”

“那你成年之后呢?”

“成年之后?”温特斯自嘲:“成年之后不就被发配到帕拉图了吗?”

卡曼被温特斯的真情实感所触动,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坐到温特斯身旁,轻声叙述:

“蒙塔人应该也很难想象出走一个小时就能看到海洋的世界。我见过一些信众,他们一生都没有走出过所在的教区。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就是家宅、农田、集市和教堂。生活是如此的穷苦,所以才需要天国的存在,天国也必须存在。”

卡曼的发言结束,两人都陷入沉默。

干坐了一会,温特斯开口问:“对了,你见过大海吗?”

卡曼刚要回答,却突然愣住。

片刻之后,卡曼支吾地说:“没见过”

但他立刻又找补道:“可我知道海洋长什么样。”

温特斯哑然失笑:“你没见过大海,可你知道大海长什么样。你是怎么知道的?天使给你托梦?”

“通过书籍、画作和其他人的描述。”卡曼为自己辩护:“我不需要亲眼看到海洋,也能知道海洋的模样。”

“我刚刚说什么?亲眼所见和有所耳闻是不同的。”温特斯怜悯地拍了拍卡曼的肩膀:“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亲眼看看大海。不过你来帕拉图没坐过海船?不是先在内海靠岸再进帕拉图?”

“我是走陆路,经蒙塔领到帕拉图。”卡曼无奈地解释:“陆路慢一点,但是比坐船安全得多,所以能走陆路都尽量不坐船。”

“来帕拉图之前?之前你也没见过大海。”

“我刚能记事就被姐姐交给教廷,从小就在圣米迦勒修道院生活,怎么可能看到海洋?修道院只有石墙、走廊、甬道、祈祷室、图书馆和神恩祭坛”

没有任何征兆,卡曼的声音戛然而止。

听得津津有味的温特斯不明所以,询问地看着卡曼。

自知失言的卡曼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温特斯,紧紧握着双拳,指关节都因为紧握的力量而泛白。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卡曼咬着牙说。

温特斯已经觉察出卡曼的变化,此刻他面前的卡曼已经不再是面冷心热的狼镇神父,而变成了一头上足发条的、意欲噬人的猛兽。

两只狼犬颈鬃炸起,一左一右守在温特斯身前,冲着卡曼呲出牙齿。

但是狼犬的尾巴却是紧紧夹在后腿间,胸膛更是快要贴到地面,而且它们不敢发出任何吠叫这是弱者的姿态,灵性的狼犬明白面前的直立猛兽比他们更危险。

温特斯的本能也在疯狂示警,直觉告诉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招致卡曼失控。

“我们是朋友。”温特斯语气平静,尽可能不刺激到卡曼。

“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欺骗?诡计?阴谋?”卡曼的胸膛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怒,眼中几乎腰喷出有形体的炽焰。在他以为和温特斯存在真正友谊的那一刻,他遭遇了卑鄙的“背叛”。

温特斯明白了卡曼的想法:“你以为我在套你的话。”

卡曼身躯紧绷,死死看着温特斯,一言不发。

缄默誓言,他打破了绝对不能打破的缄默誓言。难以言说的憎恶充斥在他的内心,他憎恶打破誓言的自己,更因温特斯的“背叛”而怒不可遏。

温特斯站起身,坦然直视卡曼:“我的确希望通过你了解神术,但前提是你自愿提供帮助。刚刚的谈话,我没有带着套取情报的目的,也没有使用引诱、欺骗的伎俩。我只是在和你闲聊,提问也只是因为我好奇,而非关于神术”

说着说着,温特斯发觉自己落入一个怪圈:他从未存心诱骗卡曼泄露秘密卡曼也没说什么重要信息但他无法证明。

温特斯不想和卡曼动手,施法者之间的战斗就像鸡蛋使用大锤互砸,至少温特斯不会任何不致伤、致死的战斗法术。

必须要先降温,至少要让卡曼能够听进解释。

于是温特斯又坐了回去,拿出全无防备的姿态:“我叫你出来爬山,其实就为两件事。”

温特斯看向山谷下方的村落,干脆不与卡曼有视线接触对视也可能产生威胁感。

“第一件事是道谢。我强拉你和卡洛艾德见面,不是无理取闹。”温特斯苦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卡洛艾德是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我担心他会传递纳瓦雷夫人的态度,而纳瓦雷夫人的态度可不是很友善。但是她有一个痛处保密。纳瓦雷夫人不希望我和安娜的关系有更多的人知晓。”

卡曼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没有任何表示对于温特斯来说就是好迹象。

温特斯继续说道:“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第三方在场。如果有外人在场,纳瓦雷夫人的使者就会有所顾忌如果外人还是一位圣职者,那么就算是纳瓦雷夫人亲至也不会太过咄咄逼人。为以防万一,我还有一个最终对策由你为我和安娜当场证婚。所以必须要有你在场,我才能没有后患地面对纳瓦雷夫人的使者。”

“当然,艾德先生出乎意料的宽容这些又都是后话了。”温特斯侧头看向卡曼:“以上种种,我无法当着安娜的面说,更不能在营地里讲。所以我只能在仅有你和我的场合,向你道谢。”

温特斯颔首致意:“谢谢。”

风涌入山谷,拂过山坡的针叶林,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响在山间回荡。

风也从温特斯和卡曼之间划过,她抚摸着卡曼的脸颊,又弄乱了温特斯的头发,欢笑着离去了。

“第二件事。”卡曼的声音沙哑。

“第二件事更简单。”温特斯伸出胳膊,松开手,那枚奇特的骨哨落了下来:“赫德萨满中的兽灵语者驱使野兽的方式。”

“你要免费告诉我?”卡曼讽刺地问:“不和我做交易?不用秘密换取秘密?”

“原理实际很简单,只是被埋藏在赫德萨满繁复的仪式和规则之下。”温特斯让骨哨在指尖转了一圈:“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

卡曼咬牙切齿:“问?”

“对!你只需要提问。蒙塔涅先生,兽灵语者是如何驱使野兽的?说出这句话很难吗?你不去追寻知识,难道指望知识自愿上门?”温特斯态度坚决:“你如果不问,那我就绝不透露一个字。我不会强迫你说出神术的秘密,希望你也能做到。”

卡曼咆哮如雷:“我才不在乎异教徒的巫术!”

温特斯针锋相对:“那是你的事情!”

两人看似狠狠顶了一下,实际上卡曼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软化。

又是一阵沉默。

“依照”卡曼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我应当即刻将你清除”

“就为几句闲话?那我实在冤枉,因为我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温特斯迎上卡曼的目光:“可惜我没法为自己作证。”

“在主的注视之下,无人可以潜藏。”卡曼冷笑:“你以为不信者就能逃过审判?”

“你的意思是”温特斯灵光乍现,倏然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卡曼:“读心?为什么不早说?还有这种类型的神术?那你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开始!”

卡曼呆若木鸡,仿佛挨了重重一拳。

黄昏时分,营地

太阳即将落山,可营地里依然很热闹。

皮埃尔和贝里昂正在给从纳瓦雷商行借来的马车重新刷漆,其他人也在为明天入城做准备。

至于温特斯本人他正战战兢兢地躺在一把长凳上,等人“宰割”。

说实话,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时,他也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

安娜端着灯台走过来,看到温特斯不安地挪动身体,责备道:“别乱动。”

“我也不想乱动。”温特斯有苦难言,他央求道:“亲爱的,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

“不行。”安娜坐在温特斯身旁,摊开一卷皮囊,四柄剃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你自己动手怎么可能有我刮得干净?再说,我要多练习才能刮得更好。”

“我不愿见你做这些琐事。就让我自己来,或是让夏尔来帮忙,好不好?”

“我能为你打理几次胡须?”安娜端来水盆,轻轻叹气。

安娜的指尖抚过温特斯的耳廓、脸颊,她伤感地说:“其实就只有出门在外这几次罢了。米切尔夫人说,有些男人注定不属于女人。所以我不想错过每一秒、每一刻的记忆。”

温特斯立刻不再多说话。

冰冷的肥皂水抹过下颌,然后是更加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

温特斯的额头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不仅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发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抹了脖子

“中午你和卡曼神父回来的时候。”安娜反倒还有余裕闲谈:“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沮丧?”

温特斯在尽可能不动的前提下,发出微弱的哼声。

刀锋刮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

安娜问:“你又怎么欺负人家了?”

“我没有。”温特斯哼哼着:“专心一点,求您。”

安娜弹了一下温特斯的额头:“不许乱动。”

刮净一侧,安娜换到另一边,继续使用剃刀:“你那么信任卡曼神父,可为什么你们总是在争吵?”

温特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原本想说“因为卡曼是个非常难搞的家伙,而且他从不放过任何对我冷嘲热讽的机会”。

但他最终给出的答案是:“叹气谁让我们是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