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便是春耕,而今适值正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一路走来多是挑担肩抗,携锄带镰,老少随行,稚童嬉戏于田垄,天真亦无邪。
偶有挽髻透过纱窗,掀开门帘,偷看一眼行人后,便忙活于灶台,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也有窥到牵着白马的俄冠美人,怔怔出神,只叹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见。
陪着夏侯淳的孙淼不敢冒犯这位女玄修,只是陪着笑脸道:“近年来京畿地区风调雨顺,并无天灾肆虐,至于**也就党争余波,但也尚未殃及地方,故而永丰仓虽然未曾达到‘贯朽栗腐”的地方,也算五谷丰登了。”
他看了一眼夏侯淳后,状若无意地笑道:“本朝太祖曾言:自绛州直济河,占永丰仓以据之,关中可传檄而定,永丰仓之重便可想而知了。”
刘文珍微微皱眉,上下逡巡了一番孙淼,这厮怎么一个劲儿的把殿下往沟里带,莫非是萧党附从不成?
倒是夏侯淳深以为然,他也是看过中枢廷奏的,对于天下赋税、田亩也算略知一二,故而颔首道:“据户部辖下的仓部司邸报记载,永丰仓去年上报仓中总储粮量约为四十五万七千八百石左右。”
孙淼自豪一笑,腰杆一挺,近乎眉飞色舞地道:“殿下明鉴,我永丰仓作为仅次于东都含嘉仓的天下第二粮仓,南北之长便有三百丈,东西亦达两百之阔,全仓占地六百亩,共有方形仓窖三百余个。其中大窖可储粮万石以上,小窖也可储粮数千石。”
他爽朗笑声,引来翁伯英等人频频侧目,豪情万丈的言道:“正如殿下所言,仓中储备粮食,看似远远不如储粮六十万石的含嘉仓,但若算上位于神洛东部兴洛仓中五十万石,仅三仓合计便有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就足以应对关中所有粮食危机与天灾**。
而这只是三座正仓,还有太康的太仓、东都的转运仓、各地军镇的军仓、世族地主所建义仓以及常平仓等诸多粮仓呢,毫不夸张的说,只要我河洛诸仓仍在,大靖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拳头,继而猛然攥紧,如同握住了整个初春,满怀欣喜的道:“不瞒殿下,根据今春雨水之充沛份量,下官推断,倘若盛夏并无大旱的话,我关中还可再添一正仓呢!”
憋了许久的翁伯英终于开腔了,他怫然不悦地道:“京畿粮仓可不是说建就建的,而今关中三仓已可容纳所有粮食,哪里还有余粮可供储存。”
孙淼笑眯眯地言道:“尚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翁伯英挥一挥衣袖,故作恬然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翁,讳伯英。”
孙淼恍然言道:“原来你就是那位自言‘一日赏尽太康花’的翁帅翁大人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夏侯淳莞尔一笑,方熙柔斜眼瞅了瞅一直很跳得很欢的翁伯英,捏着嗓子幽幽道:“听,在夸你呢。”
翁伯英脸都绿了,诸葛诞捧腹大笑,“一日赏尽太康妓?哈哈哈,翁大人,原来你也是人老心不老啊,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哈。”
翁伯英火冒三丈,撵着诸葛诞就走,两人都未曾习武修玄,皆是‘柔弱书生’之流,倒是翁伯英君子六艺登堂入室,道一声‘文武双全’也不为过,真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诸葛军师。
方熙柔毒舌依旧,瘪嘴道:“吃饱了撑着慌,闲的蛋疼。”
苏鬼头深以为然,赞叹道:“方仙子所言甚是,搁咱们山上,有这精力,都去女人肚皮上使劲儿了,谁会如此幼稚的追逐打闹。”
哎呀一声,钻心鼠被一拳轰进了旧年的谷秸秆堆里。
孙淼心惊胆战地伺候着夏侯淳,陈玄离冷眼旁观,只要别伤害太子就成,夏侯淳无奈地道:“都是自己人,你下手轻点。”
方熙柔瞥他一眼,奇怪地道:“谁跟你自己人?”
孙淼眼观鼻鼻观心,太子事儿咱还是不掺合为好。
碰了一鼻子灰的夏侯淳背手踱步,入仓深探,入眼便是满窖陈谷,颗粒肥硕,饱满成熟,色泽灿黄,几近金黄,俨然上品也!
随手一捞,哗啦啦锥形谷粒如同雨落,滚滚倾泄而下,看得陈玄离等人眼热不已,尤其是苏鬼头那双贪婪的眼神,绿幽幽的,如同黑夜中饿鬼的双瞳,即便是诸葛诞也不禁目光复杂,轻轻一叹。
他慨叹道:“先前我等落草为寇时,这等上品金谷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
他下意识地走近,贪婪深吸一大口谷味,喃喃自语地道:“大鱼大肉我不愿,若是顿顿都是这种金谷,我诸葛老儿这辈子都知足了。”
苏鬼头忽然瘫坐在地,号啕大哭地道:“要是俺娘当年能吃上这么一口谷子,就不会死了。”
“她死的时候只有三十斤,只有三十斤呐!”
夏侯淳轻叹一声,让人扶起苏鬼头,朝孙淼问道:“仓中金谷占几成?”
众人目光唰地望来,孙淼稍作思量后,抬眼坦然回道:“三成!”
他语气一顿,徐徐言道:“这两年国内少有兵灾**,故而三大谷仓减损不大,故能维持收支平衡。”
方熙柔眸光一闪,嘴角噙着冷笑:“你在撒谎!”
孙淼身躯一僵,愕然转头,迟疑地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不知孙某所言哪里不妥?”
目光一转,落在夏侯淳身上,方熙柔冷笑道:“你莫非忘了你掀起了那场宫变了?你可知道有多少无辜生命枉死在那场动乱中?”
她抓起一把金谷,嗤笑中撒飞,不屑地道:“场中谁都有资格享用这金谷,就你没资格!”
“放肆!”刘文珍忠心护主,即便是魔宗圣女又如何,便是玄宗掌教冒犯太子,他也会挡在身前。
无视刘文珍冰冷眼神,方熙柔瞥了一眼夏侯淳,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么?”
陈玄离默不作声,心中暗赞,为了一己私欲而拉着靖国陪葬,太子却是不是东西。
孙淼有些尴尬,夏侯淳倒是混不在意,笑了笑,低头捧起一把金谷,似在感受着生命的脉动,他轻轻一嗅,贪婪闭眼,睁眼散开,谷穗如同金色的水流自指尖流淌坠落,隆起半个拳头大小的谷堆,霎是可爱。
旋即便转身离去,刘文珍漠然瞥了眼方熙柔后,便尾随而去。
诸葛诞、翁伯英面面相觑,倒是孙淼欲言又止,最后复杂地看了眼方熙柔后,轻叹道:“姑娘你错怪太子了”。
方熙柔冷笑一声,“错怪不错怪我不知道,他既然是靖国太子,自当担起应有的责任。”
说完便负袖离去,留下几人沉默不语。
翁伯英回神,颔首道:“方姑娘话虽不好听,但也不乏有其道理,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孙仓令守好你的谷仓吧,莫要掺合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争位这种事儿是你这种小人物能介入的么?别被贪念迷住了双眼,到最后白白赔上了全家老小几十条性命。”
他伸手指了指缄默不语的诸葛诞与怔怔不语的苏鬼头,“知道他们是谁么?黑鹰寨两位当家的,就因为听了太康某位贵人的一句诺言,便屁颠儿屁颠儿的送命来了,这不,咱们焉支山偌大的第一寨黑鹰寨,足足两千多号人呢,一夕之间便被埋骨潼关外。”
他感慨道:“那晚的场景翁某至今都记忆犹新,啧啧,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惨绝人寰,简直是不忍直视啊。”
诸葛诞脸色阴沉如水,冰冷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施施然走出谷仓的翁伯英,眼神若能杀人,翁伯英已死上百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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