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淳擦了擦额上虚汗,还被别说,就凭太宗爷爷那种刚愎自用的性子,还真有可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慕容烟心中一寒,虽说慈不掌兵,可仅仅攻打一个城门就耗死了八千铁骑,还是感到震撼。
他们二人即便未曾身临其境,可从老人的三言两语中,仍能感受到战争之残酷、冷血。
“八千铁骑耗死不要紧,可若他中了埋伏,老爷子会更伤心。”
俩人顿时无语。
老人脸上神情复杂,似哭似笑:“老爷子是真疼他,否则岂会不知他的勃勃野心?”
“他那种将天下群雄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物,连那位道门之主都在他老人家面前俯首称臣,他若真有杀心,老二即便逃到天涯海角都难逃一死。”
夏侯淳默然,慕容烟眼眸微湿,虎毒不食子,那位覆灭了大燕帝国的太祖皇帝即便杀翻了整个天下,仍怀有一丝舐犊之情。
老人脸上似哭似笑,“说到底老爷子还是偏心。”
夏侯淳无语,这话应该换他祖爷爷来说才是,说果真偏心,岂会将皇位传于大爷爷您啊。
他心中一叹,他也猜不出那位曾祖究竟怎么想的,或许在他看来老大宅心仁厚,不会对老二赶尽杀绝,故才将皇位授予这位倘若给了杀伐果断的老二,保不齐就将老大抄家灭族了,以绝后患。
谁知,他一撒手人寰,老大刚登基便迫不及待的对老二下手了,倾尽举国之力不仅没干过,反而还白白丢了皇位,这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老人斜眼睨了夏侯淳一眼,“再敢腹诽老头子,信不信我削你?”
夏侯淳浑身一僵,讪笑几声,这位可是曾与太康元老重臣斗智斗勇的存在,岂会猜不到夏侯淳心中的弯弯绕绕。
他连忙换个话题,问道:“您方才叫宋家老爷子与王老太君过来,这时为何?”
老人目光幽深,似能穿过重重亭台楼阁,直抵俩座深宅大院,轻声一叹,“晋阳居,大不易啊。”
他瞥了一眼慕容烟后,浑浊眸子内似划过一道奇异之色,再对夏侯淳有意无意地提点道:“王老太君与宋翮那缺货算是一对老冤家,唔,从青梅竹马到相爱相杀,再到老死不相往来,最后到现在的谁都希望对方先咽下那口气,呵,这些凡夫俗子,连区区情爱之事都看不透,何苦来哉。”
夏侯淳傻眼,“那位老尚书与王家那位还有这一出?”
皇帝的脑回路终究与常人不一样,老人歪着头问道:“宋翮老么?”
慕容烟憋笑,宋老前辈年近六旬,若这都算老的话,那么眼前这位快奔七的老古董又算什么?活化石么?
夏侯淳果断切换话题,心虚地道:“这事儿您下去后,记得给我祖爷爷解释一下哈,是您把他们叫来的,我可没打算掀翻祖爷爷的江山啊。”
老人起身,拖起半朽椅子便要朝夏侯淳头上砸。
吓得夏侯淳跳了起来,慕容烟掩嘴偷笑。
笃笃笃,门外夏侯融轻叩门扉,对于屋内嬉笑打闹视而不见,轻声道:“爹,他们来了。”
老人放下椅子,瞥了一眼门外俩个同样颤颤巍巍的老人,一位身着青翟长袍锦绣大衣,头顶镂空吊坠玳瑁珠钗冠,低眉敛目,毕恭毕敬。
一位则是破天荒的身着绣有展翅锦鸡的朱紫锦袍,上绣七章锦纹,银装饰剑头顶进贤冠,额前八旒衮冕轻轻摇晃,腰间除了佩有银鱼袋外,还有靖帝私下御赐的呤叮作响的金符珠玉,两者相互呼应,相得益彰,极尽庄重与肃穆。
一位是太宗时期的一品诰命夫人,一位是本朝尚书,柱国,甚至死后还有追赠太傅、太师或者太尉等三公荣誉称呼,堪称人臣极致,官道巅峰的楷模。
不过这两位非但没有丝毫摆架拿势的姿态,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迈入房门后,小心偷看了眼屋内场景。
待见到意料之中的那位老人后,宋翮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几近声嘶力竭地道:“臣宋翮拜见晋王殿下。”
按大靖爵位制度,柱国虽是虚衔,仍当一品,与亲王爵位相当,这位前任尚书不应该如此夸张才是,何况还是如此敏感的人物。
可场中无人觉得奇怪,更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因为这位老人值得。
这不仅仅是太宗皇帝留下的遗旨,更是大靖举国上下的共识。
他毕竟坐过那个位子。
一品诰命夫人则要含蓄得多,低眉敛衽一礼,声音苍老,却恭谨随和地问安:“拜见冕下。”
冕下这个称呼就含蓄得多,也值得玩味。
此称呼源自西域,由佛门传来,乃是对西方教派最高统治者或者帝后等人尊称,近乎神职。
尊其号,虚其职。
老人混不在意这些,摆了摆手,“今日借这个小儿之名唤你们过来,没什么大事,不必如此庄重,也无需拘束,只是聊聊家常。”
宋翮下意识看了眼夏侯淳,顿时了然,这位话虽如此,可天意难测,人家说随便聊聊,他还真能随便听听么,人家只是客气罢了,怎能当真?
没看见连小板凳都没递么。
夏侯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靖第一世族的阀主,作为历经三朝而不倒的老人,这位老夫人可是见证了文帝、太宗、靖帝三朝兴衰更替的存在,虽说不再当家,可余威犹在啊。
在锦袍珠钗冠的装饰下,这位老太君气态雍容,一品诰命夫人的姿态端得稳如泰山,似乎不想在文帝面前露怯,又像是不愿在身边老人面前出丑。
循规蹈矩却不失气度,举止庄重又姿态恭谦。
一举一动尽皆暗合深意。
老人指了指夏侯淳,含笑道:“这是老二的孙子,嗯,嫡长孙。”
宋翮行礼,含笑致意,夏侯淳连忙起身,自己似乎还在对方考察期呢,可不敢恶了这位。
王老太君抬眼,眉间露出一丝探究,慈眉善目地笑道:“太子殿下姿仪伟绝,丰神俊逸,胆略超凡,不愧为陛下后人。”
夏侯淳嘴角一抽,这话怎么听得有些含沙射影呢,难道是他杯弓蛇影了,还是起了小人之心?
心里不乏暗戳戳的怀揣小心思,但脸上不敢丝毫怠慢,恭谨一拜,半真半假地道:“不敢当老太君如此夸赞,后辈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常有狂妄怪诞之举,理当深受宗律族规惩戒,奈何北地不安,身为宗室子弟,不敢不往。”
他语气一顿,诚恳拜伏道:“今次小子道过晋阳,屡有冒犯,惊扰地方,致使百姓惊慌、各族不安,实乃夏侯之错,晚辈在这里向老太君与诸位前辈赔礼道歉了。”
老太君深邃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不是说这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么,怎么口齿如此伶俐,呵,脸不红心不跳的把造反之事倒是甩得一干二净,不愧是那位杀神的后人。
呵,造反世家啊。
以她千年王氏的眼光来看,王朝更替不过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几百年后,巍巍大靖也必将被黄沙尘土所掩埋,她自然能不卑不亢。
之所以摆出这位恭谨姿态,自然是识时务为俊杰,还有便是当年太宗那次不亚于灭族之灾将王氏杀怕了,作为亲身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人,她不想再来第二遍。
“咳。”
见她失神,有些恍惚,宋翮微不可察的轻咳一声。
老太君回神,凝神后,苍迈一笑,“太子言重了。”
坐在炉边的老人拨弄一下炉盆中的炭火,尊卑有别,他也不会虚情假意的乱客气,淡淡地瞥了眼两人后,“唤你们过来,是想问问,关于昨日那场刺杀,你们怎么看?”
崔氏嫡子崔晏派人袭杀太子夏侯淳,若成功也就罢了,自然一切皆休,可现在没成功,那自然是要拿崔氏开刀了。
是抄家灭族,还是只砍一刀,亦或者找几只替罪羊来为太子泄愤,都需要定个章程。
只不过这个取舍不是由崔氏来定,而是由晋州之主晋王府裁决。
当然,其实应该由太康那位来过问,可夏侯淳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没提这茬。
宋翮作为亲历者,自然知道昨日真人之战带来的破坏究竟有多大,这不,从昨晚一直在忙着搬家,忙活了老半天却仍然清理废墟,大冬天正忙得汗流浃背,便听到这位相召呢,他听到太子造访这位后,便知道这是要秋后算账了,也不敢耽搁,当即稍加拾掇后,便风尘仆仆的赶来了。
清算崔氏,这是情理之中,却又是预料之外。
因为这晋州之事,极少能惊动这位存在啊。
即便过去四十年,他也只是一尊活菩萨,供在这里受人烧香拜佛,却不会干涉地方一切军政大事。
四十年如一日。
这也是外面这位新晋王世袭罔替得如此波澜不惊的缘由之一。
怎料,今日这位佛几十年来首次开口,竟然是因为这事儿。
只是为了替这位侄孙出气就消耗掉当年的恩情,值得么?
脑中思绪运转,这位前任工部尚书斟酌片刻后,试探性言道:
“将崔氏抄家灭族?”
太康城,万宁宫。
骤闻晋阳之变后,凤榻之上那道妖娆慵懒身姿霍然起身,冷目如电,叱声道:“诏萧相、丘阁主入宫!”
翌日,大朝会。
新任礼部尚书伏奕上疏请除佛法曰:“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致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万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
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自言刑德威福,皆云由佛福祸忧患,尽源于佛。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降自羲、农,至于有秦汉,皆无佛法,君明臣忠。
倘其成势,必惑百姓为僧尼,招流民即成金刚,让我朝百姓易服、人心扭转,再不复顺民安邦之象。故臣恳请圣人降隆恩于下,惩比丘之恶,以昭世人,令百姓知朝廷之威福,晓沙弥之利害。”
万宁宫传旨,诏百官议其事,廷上,众臣以新首辅萧元正为首,新任兵部侍郎章万育、大宗正夏侯黎等诸位廷臣附议,六部尚书缄默不语。
“佛,圣人也,而奕非之非圣人者无法,当治其罪。”奕曰:“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世嫡而叛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请圣人治其罪。”
“佛门事涉浮空寺,当须慎重以待,丘阁主以为如何?”
垂帘之后,头戴凤冠的凤袍妇人檀口轻启,漠声问道。
天穹阁新任副阁主张道源称奕言合理,顿首道:“天穹阁统辖大靖修道要务,沙弥比丘不足为患,唯一可虑者,当属广济、白龙、梵净等十余寺,诸寺职比玄门道观,行镇抚一方之责,使辖境百姓烧香礼佛,净土安民弃业遁世,故依臣计,当于靖国摒弃佛寺、勒令诸庙遣散僧尼,回归辖境各地,即令匹配,成家立户,产男育女,十年长养,可补生民损益。”
户部侍郎赞曰:“兴民业、耕民田、赡老育子,福泽一方,此为利国利民之良策,臣附议。”
贵妃缄默少许,缓缓言道:“佛门乃修道大教,冒然驱逐,恐引两教争端。”
丘虔礼稽首,抬首沉声道:“倘若浮空寺问责,天穹阁自当以我大靖江山社稷为重,以死御之!”
贵妃颔首:“善!”
恶沙门苟避征徭,不守戒律。
万宁宫以帝玺印下诏,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女冠,其精勤练行者,勒还乡里,诸寺佛庙,悉数罢之。
自此,玄释始争锋。